婚礼定在三日后,株洲城中再派出当初送嫁公主的香车,并从赫连山中送回来的宫人,一切依照原样,接死而复生的绯纱公主回城备嫁。
仪式彻底地结束了,人去台空,只剩下满地正在消失的水渍和被风吹动的纸灰。
术虎沙胡上了马,花沐雨看了一眼,也欲回城,朝他遥遥拱手。
“如今也没什么事儿了,仙长准备何时动身哪?”术虎沙胡坐在马背上喊道,“提前知会本王一声,也叫本王送仙长们一程。”
花沐雨一笑:“殿下军务繁忙,送倒也不必了。”
术虎沙胡嗤笑一声,看着他们和西蜀的人离去了。
三人自往回走,曾卧雪跟着花沐雨,扭头看她平静的侧脸,总觉得她身上笼罩着一种沉重。他想要开解她,却又不知从何问起。
“今天就是第三天了。”不待曾卧雪开口,花沐雨忽然说。
当初与总兵的三日之约,二人并没有说好是否从当天算起。若是从当天算起,今天确实是第三天;若是不算当天,便还有一日。
曾卧雪知道花沐雨从来重诺,若是亲口说了,即便再为难,也没有不去践行的道理。
此前谈起此事,花沐雨态度模糊,他知她犹豫,是故意含混过去,好叫自己借这个暧昧的边界多留在株洲几天。
而今她忽然提起,怎么竟然反而是将时日从紧了算了。
有不解,但曾卧雪并不多问。又听花沐雨说:“身为修行之人,却插手人间两国的争端,本已是不该。加之耽误了大事,更是错上加错。既然此间事了,我当向总兵请辞,我等继续赶路才好。”
花沐雨转过头来,对曾卧雪道:“你还有事要在城中处置吗?”
“没什么事。”曾卧雪踟蹰答道。
花沐雨又问南华:“先生可要和我们一起动身。”
“你们也要去蜀国对不对?”南华笑道,“自然是一起的。”
“那我去向总兵请辞。”花沐雨说罢,转而对曾卧雪道,“你带南华先生去收拾行囊吧。”
曾卧雪应声好,看着花沐雨独身一人快步走远。
几人明明同路,花沐雨却头也不回,仿佛执意孤身上路。
曾卧雪所想不错,花沐雨此时确实陷在一种莫名难言的情绪里。
三界覆灭之难无时无刻不像利刃悬在花沐雨心头,她时刻提醒着自己要快些、再快些,而就在此种情况下,她一个错神,竟就答应了他人的请求,硬生生耽搁在此地。远方的目标催着她快些行动,此地的承诺又压着她动不得分毫,此拉扯之一。
既答应了总兵,便要尽心尽力。她自认初来乍到,不通军务,不解民生,又觉得总兵在此多年,对当地的情况必然比自己了解更多,故而从一开始便告诫自己绝不可狂妄自大,凡事当听当地官长的指示。然而株洲自上至下的管治都叫她迷惑不解,她心中常生出这些当地官长简直糊涂的嘲讽;嘲讽一起,又叫她恍然惊悸于自己的狂妄,不得不强自按下,再次遵从于听人指示的规矩。此拉扯之二。
绯纱当初不顾一切地逃走,而今又不顾一切地回来;干系无数性命的邦交的大事,蜀国的使臣竟全部听凭卜算之辞;株洲之事稀里糊涂地开始,又稀里糊涂地结束。她深恨这样的暧昧不清,却要劝自己如此含混不明才是世间的常态、无人不是这样得过且过。此拉扯之三。
种种拉扯困在她心里,落在她身上,成为她眉眼间的不耐。
寻找沧海暮天钟之事迫在眉睫,再不允许自己为杂事流连。如此多的拉扯,全因自己与世事过于绞缠。花沐雨如此思量,这些含混不清的、一团乱麻的,自己都当远离。既然大家都接受这样的状态,自己又有何不忿呢?
所以她急于离开,急于回到简单的、坚定的道路上去。
“什么,仙长竟然这就要离开了吗。”听完花沐雨的来意,总兵连忙大惊道。
花沐雨看着总兵的表情。夸张的震惊与诧异之下,是难掩的轻松与不以为意,就和北蛮兵临城下之前一模一样。
用得着的时候伏低做小,用不着了端回架子,人心向来如此,既然看透,也不过付之一笑。
明明不想留,却还要做足面子,显得自己与你如何亲近、如何不舍,叫你千辞万谢,他只能依你所请忍痛放下,才好让自己在道德上完美无瑕。人心向来如此,既然看透,也不过是陪着唱一场戏。
唱完这场戏,花沐雨带着笑出来,感受到一种荒谬的轻松。
花沐雨演得好,给足了总兵台阶,送礼不必了,送行也不必了,总兵面上愧疚不已,心里也乐得脚步不抬,分文不出。
如此换得一个清净,花沐雨能带着曾卧雪和南华安安静静地离开,不必把戏唱到城门外去。
因而此时也没几个人搭理她了。叫下人各自去忙,说自己自去收拾行囊,花沐雨目送下人离开,几经犹豫,还是调转脚步,往里院去。
临走之前,再去和绯纱道个别。
此时绯纱的房门外已经有重兵把守,花沐雨远远看了一眼,懒得和守兵说话,又担心绯纱再出什么岔子扯到自己身上,故而没走正门,直接隐去身形,闪身来到绯纱房间后山。
听得屋中一片沉寂,除了绯纱之外再无旁人,花沐雨再次闪身,直接来到绯纱房中。
她放轻了脚步走近,想着若绯纱受惊叫出声,自己也来得及阻止。却不料华裳尽褪的绯纱呆垂眼坐在梳妆台前,木雕泥塑似的,对周边一无所觉。
花沐雨走到绯纱身后,从镜中看着她的脸。
不过半日,洗去精致的妆容,映在镜中的明明还是从前的眉眼,花沐雨却觉得现在的绯纱和之前判若两人。
从前脸上的稚气消失,仿佛身上那股清亮的神气也不见了。花沐雨伸手,轻轻为她抚开落在唇角的鬓发,惹得绯纱抬眼,二人终于在镜中对视。
片刻,绯纱展颜一笑:“花姐姐,你怎么悄无声息地来了。”
花沐雨从梳妆台上取过梳子,微微用了点力气,帮绯纱放松着头发。
“你那一身一看就很沉,是不是累了。”花沐雨问。
“确实很沉,压得人头晕。”绯纱含笑应着。
“别的我不清楚,单你头上一颗小珠子,都够株洲城里普通人家一年嚼用。”头发梳通,花沐雨将梳子放下,又用指腹轻轻地揉着绯纱头上的穴位,打趣道,“公主万金之躯,自然要沉些,我羡慕都羡慕不来呢。”
绯纱看着镜中花沐雨垂眸的倒影,道:“姐姐总做素净打扮,也并非当不起华丽的装扮。在我看来,姐姐已然足够强大,因此无论淡妆浓抹,都不过是姐姐身外乔饰、随姐姐择捡,只可为姐姐添彩,绝不会压过姐姐去。”
花沐雨一笑:“什么强不强大的。”又问,“这样按着有松泛一点吗?”
“松泛多了。”绯纱道。
花沐雨一边按摩,一边继续念叨着:“人这身子骨便如一张弓,若是绷紧太过,即便放松下来,也难免留下什么暗伤。你现在还年轻,恢复得快,日后年纪大了,更要注重修养。”
“姐姐这话说得老气横秋。”绯纱垂头笑道。
花沐雨也笑,又道:“嫁去北蛮,万事要以自己舒心为先。赫连山外的风土人情,与中洲不同,免不了一一适应。时间还长,日子都是人过出来的。”
绯纱看向花沐雨,花沐雨最后理了理绯纱的头发,往绯纱的衣襟里塞入一沓叠好的鹤纸。
花沐雨道:“这是我师弟特制的鹤纸,即便没有灵力也可以使用。你把想说的写在纸上,再滴一滴自己的血,无论天南海北,信都能送到我手上。”
绯纱抬手压了压衣襟,花沐雨继续道:“三日之约已到,西蜀与北蛮之间局势已定,我也该走了。就此一别,不知何日才能再见。”
“姐姐要往哪里去?”绯纱问。
“游历人间,大江南北,如今往哪里去,未来也未必会在那个地方。”花沐雨道,“你若想我,就给我传信。”
绯纱一时讷然,花沐雨最后拍了拍她的肩膀:“时间不早了,我得走了。”
“姐姐。”绯纱一下子抓住了转身欲走的花沐雨。
花沐雨回首,绯纱无措地起身,只说:“我送送姐姐……”
“无妨。”花沐雨笑道,“我悄悄地来,没叫人瞧见,不必送我,我自悄悄地走了。”
绯纱松开抓着花沐雨的手,又道:“姐姐也要多保重。”
“这是自然。”花沐雨柔声道,“鹤纸留给你,你若有事,随时传信与我。答应你的事,我从未忘记。裴锋,我也会帮你照拂。”
绯纱抬起脸,花沐雨注视着她的眼睛:“你只要顾着你自己……最重要的就是你自己。”
绯纱双唇微抿,半晌,说好。
花沐雨最后理了理绯纱的头发,在房中闪身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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