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撑着床沿坐起时，小七正站在窗前。他的背影很静，像是凝在暮色里的一块石头。屋外风穿林而过，枯叶贴地滑行，在地面划出几道断续的痕迹。那些字——“后来者若见此言，请勿重启阵眼——它已认主”，还有那行歪斜的“师父也在里面”——已经消失了，但我知道它们不是幻象。
他听见动静，转过身来，眼神落在我手上。我掌心还贴着青霜剑残柄，指尖微微发颤。这把断剑不再只是兵器，它是线索，是钥匙，也是我与过去之间唯一的牵连。
“你要去主殿。”他说，不是问句。
我没答，只将剑缓缓插回腰侧布带。起身的瞬间，肋骨深处传来一阵钝压，像有东西在缓慢碾磨。我扶住墙，冷汗滑到下颌才发觉。小七没上前扶我，只是默默走到门边，拉开木门。
门外的山道变了。
原本荒芜的石径两侧，生出零星苔藓，泛着微弱的青光。它们不成片，也不连续，却恰好连成一道残缺的纹路，蜿蜒向下，直指主殿方向。那纹路我认得，是寒月宗古阵图中的引灵线，本该由灵力激活，如今却自行显现，仿佛大地在呼吸。
我迈出第一步，脚底传来轻微震感，像是踩在某种脉搏上。
小七跟在我身后半步距离。我们走得极慢，每一步都需避开地上凝结的黑晶——那是百年前魔气侵蚀后留下的残渣，坚硬如铁，触之生寒。途中他忽然停了一下，右手手腕内侧的皮肤下闪过一丝紫线，极快，如同血脉跳动。我没有看太久，只是握紧了断剑。
主殿废墟出现在天光将尽之时。
梁柱倾颓，屋顶塌陷，只剩几根焦黑的立柱撑着残垣。我们踏过门槛的刹那，空气突然扭曲，一道残影掠过眼前：一名弟子跌倒在地，手中符纸燃起蓝焰，他竟毫不犹豫将火焰按进自己胸口，身体瞬间化作一尊冰雕，裂痕遍布全身。
幻象一闪即逝。
我以断剑点地，剑尖轻震，余留的剑意散开，驱散了残留的影像。目光扫过中央石板，那里有一圈极淡的符文正在明灭，节奏稳定，与小七的呼吸频率一致。
“这里有东西。”我说。
他没回应，只是蹲下身，手指抚过石缝。我抬脚踩在边缘，用力一蹬，碎石翻滚，露出下方阶梯。石阶向下延伸，每一级都布满干涸的血痕，暗红近黑，却不结痂，反而透出温热，像是刚留下不久。
我们沿着阶梯下行。
越往下，空气越沉。墙壁由碎石变为整块岩壁，表面刻满断裂的符线，有些已被血迹覆盖。我能感觉到体内残存的感知力在被什么牵引，断剑也开始微微发烫。走到尽头，是一间圆形地室，中央地面绘着巨大的阵法。
那阵法通体暗红，线条起伏如血管搏动，中心插着半截剑——正是青霜剑的另一部分。剑身刻满陌生符文，与寒月宗的文字完全不同，笔画扭曲，带着一种不属于人间的秩序感。
我走近几步，气血突然翻涌。这不是单纯的禁制，而是逆向阵型，以守阵者的魂魄为引，反向抽取灵脉之力。百年前若真有人启动此阵，代价必是神魂俱灭。
“别靠近。”我伸手拦住小七。
他没听。往前一步，右手伸向阵眼边缘。
就在指尖触碰到红纹的瞬间，地面光影翻腾，沙尘无风自动，在空中凝聚成一幅清晰画像。
年轻的我站在阵心，身穿紫色宗袍，长发未束，眼神冷峻如霜。她手中握着完整的青霜剑，正缓缓将其插入阵眼。那一刻的神情，不是决绝，也不是悲壮，而是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仿佛早已知道结局，却仍要走下去。
我僵在原地。
画像持续了几息，随即开始消散。风从裂缝吹入，卷起尘灰，最后一瞬，我听见一句低语，不知来自耳边还是意识深处：
“你回来了。”
小七收回手，呼吸略显急促。他眉心浮现出一点微光，转瞬即逝。我盯着他，声音压得很低：“你看到了什么？”
他看着我，眼神复杂，“我看到你跪在这里，手里抱着一个人。你一直在哭。”
我心头一震。我不记得自己哭过。
“不可能。”我说，“那时候我已经……”
话没说完，断剑突然剧烈震动。我低头看去，剑柄上的裂纹渗出血丝，顺着我的手掌流下，滴落在阵法边缘。血珠落地的刹那，红纹猛地亮了一下，像是被唤醒。
小七忽然抬起左手，袖口滑落，露出手腕。那道紫线再次浮现，比之前更清晰，竟与阵法中某条纹路完全吻合。
“这不是监视。”他低声说，“是标记。”
我猛地抬头。
他望着阵心，语气平静得不像个少年，“它在等你回来，也一直在等我碰它。”
我一把抓住他手臂，“谁在等？这阵法是谁设的？”
他没挣脱，只是轻轻摇头，“我不知道名字。但我认识它的气息。就像……它认识我一样。”
我松开手，退后半步。冷意从脚底升起。
这一切都不是偶然。归元阵复苏遗物，地现警示字迹，苔藓引路，血阵自启——所有线索都在指向同一个事实：我不是归来者，而是被召唤者。
而小七，从一开始就不只是继承者。
我低头看向断剑，血顺着剑刃滑落，滴入阵眼。那一瞬，整个地室微微震颤，红纹由暗转亮，仿佛即将启动。
小七忽然单膝跪地，手掌按在阵法中央。
我冲上去想拉他，却被一股无形力量推开，重重撞在墙上。喉头一甜，鲜血溢出嘴角。我挣扎着抬头，看见阵法全亮，红光如潮水般涌动，而小七低垂着头，肩背微微颤抖。
地面上，那幅画像再度浮现，但这次不一样了。
年轻时的我抬起头，目光穿过百年时光，直直望向现在的我。
她的嘴唇动了动。
我读懂了那句话。
“杀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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