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火塘只剩一层薄灰，我用木棍轻轻拨开，底下还有一点暗红。小七站在门口，手里拎着那把常削竹子的小刀，刀鞘边缘磨得发亮。
“走吗？”他问。
我起身拍了拍衣角，没说话，只朝山道迈了一步。他跟上来，脚步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我们沿着南坡往上，林间露水未干，沾在鞋面上。走了半刻，他忽然停了一下，“这路……不是去新竹林的。”
“顺路看看。”我说。
他没再问，只是把手插进袖口，继续跟着。我知道他在等更多解释，但我不想说。有些地方，必须亲眼站过才算数。
山路越往上，风越清。原本荒芜的岩壁缝隙里开始冒出细嫩的绿芽，石阶断裂处也被藤蔓缠住。小七低头看了眼脚边一块残碑，上面字迹模糊，只认得出一个“寒”字。
“到了。”我说。
眼前是一片废墟。断柱横斜，屋基塌陷，几根焦黑的梁木还支在半空。可就在这些碎石之间，长出了一片银白色的蒲公英。它们不高，茎叶纤细，却泛着微光，像夜里浮起的星点。
小七蹲下身，伸手碰了碰其中一株。叶片微微颤动，没有枯萎，也没有消失。
“是真的。”他低声说。
我站在原地，目光扫过这片曾经被血浸透的土地。这里埋过剑，也埋过人。百年前的雪落在这片院落时，是死寂的。如今风穿过残墙，带起那些发光的绒球，轻轻摇晃。
他站起来，退后半步，回头看我。我没动，也没说话。他懂我的意思——看就是了，别打扰。
天色渐亮，山雾散了些。忽然一阵风从谷口吹来，卷过废墟中央。那片蒲公英同时震颤，种子纷纷脱离茎秆，飘向空中。它们不散，反而在风中聚拢，旋转，渐渐勾勒出一张又一张面孔。
有须眉苍然的老者，有年轻女子闭目持印，也有披甲执剑的男子。每一张脸都清晰片刻，随即淡去，又被下一张取代。那是历代宗主的影子，不是幻象，也不是残魂，而是某种留存于地脉中的印记，借这新生之物显形。
小七仰头看着，呼吸放得很慢。风拂过他的额发，也撩起我的白发。我没有抬手去理，任它在身后飘着。
种子仍在飞舞，组成最后一张面容时，风忽然静了一瞬。那是个中年男子，眉心有一道浅痕，左手缺了半截小指——我记得他，百年前主持重布断界阵的人。他的虚影凝住三息，然后缓缓消散。
风又起。
其余种子开始回落，大多坠入石缝或土中。只有一颗，笔直地朝着小七飘来。
他愣了一下，本能地抬起右手。那颗种子落在他掌心，没有弹开，也没有融化。光芒由弱转强，在他手中凝聚、延展，最终化作一段金属质地的断刃。
半截青霜剑。
剑身黯淡，但纹路清晰，正是当年碎裂时最靠近剑尖的那一段。它静静躺在他手中，没有任何震动或召唤的迹象，就像一件早已等待多时的东西。
我看着他低头注视那截断刃，手指慢慢收拢。他的指节泛白了一下，又松开些许，仿佛怕捏得太紧会弄疼它。
“为什么会是这个？”他终于开口，声音低得几乎被风吹走。
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不该由我来解。当年那柄剑碎了，不是因为灵力不足，而是因为它选择了断裂。就像阵法不会强迫谁成为守阵者，剑也不会随便把自己交给谁。
他抬头看向我，“你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
“我不知道。”我说，“但我记得你说过，你不只是替身。”
他怔了一下。
“你不是谁的影子。”我往前走了一步，停在他面前，“你是那个在裂隙里自己走出来的人。也是现在，能接住这半截剑的人。”
他低下头，指尖抚过断刃边缘。一道极细的划痕出现在他拇指侧，渗出血珠，滴在剑身上。血没有滑落，反而被吸收进去，像干涸的河床吸进了第一滴雨。
光芒闪了一下，又熄灭。
“它还认得我？”他问。
“它一直都在等。”我说，“等一个不必靠牺牲才能守住阵的人。”
他握紧了那截断刃，手臂微微发抖。不是因为重量，是因为别的什么。我见过他颤抖，是在三年前的火塘边，说起过去的时候。那时他不确定自己值不值得留下。现在他知道了。
风彻底停了。满山的蒲公英垂下头，剩下的种子不再起飞。阳光照在废墟上，映出我们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我转身往山下走。
他没有立刻跟上来。我听得见他站在原地，许久不动。然后是脚步声，缓慢而坚定。
“你要不要看看它？”他在身后问。
“不用。”我说，“它是你的。”
他没再说什么，快走几步追上我。我们并肩往下，脚下的路已经不像从前那样难行。新开的草芽从石缝钻出，踩上去软而不滑。
走到半山腰时，他忽然停下。
我回头。
他摊开手掌，那半截青霜剑还在，但表面浮起一丝极淡的紫气，一闪即逝。
“这是……”他皱眉。
我盯着那抹紫光消失的地方，没有移开视线。
“它记得所有事。”我说，“包括你体内的紫源。”
他慢慢合拢手掌，把断刃护在掌心。
我们继续往下走，谁都没再提那道紫光。山脚的新竹林已在望，嫩绿的枝条在风里轻轻摆动。
太阳偏西前，我们会回到火塘边。水壶还会坐在炭上，茶罐也会重新打开。但这一次，他会把那截断刃放在自己身边，而不是藏进怀里。
他知道我已经看见了。
也知道，有些东西，一旦承接，就再也推不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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