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落在山脊上，青冥山的轮廓从雾中浮现。石阶上的露水开始蒸发，一缕黑气自山脚蜿蜒而上，像被风吹动的布条，缓慢却不停歇。
我站在峰顶，手握半截青霜剑。剑身冰凉，贴着掌心的那一面微微发烫，像是感应到了什么。山体深处传来低沉的震颤，不是轰鸣，而是某种沉睡之物翻身时的动静。护山阵法亮了一下，光纹在岩缝间闪了闪，又暗下去。
身后有脚步声，很轻，踩在碎石上没有停顿。男孩走到我右后方三步远的位置站定，没有说话。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那道黑气上，也感觉到他眉心魂印的微光——不强，但稳定，像夜里未熄的灯芯。
“它回来了。”我说。
男孩点头，声音压得很低：“和书里写的一样。”
我没有回头。书是百年前留下的，纸页泛黄，字迹由不同人续写而成。第一行是我师祖写的：“魔源不灭，只封于地脉七百年。”最后一行是三年前添的，墨迹淡些：“今日阵眼微动，光纹裂一线。”
那行字下面再无记录。
风从山谷吹上来，带着湿土和枯叶的气息。林子在脚下起伏，树冠随风摆动，枝叶摩擦的声音连成一片。这声音让我想起小时候第一次上山，师父带我走完整座大阵，每过一道关隘，她都会停下，让我把手贴在石碑上。那时我不懂，只觉得冷。现在我知道，她在教我听山的心跳。
“该你上场了。”我说。
男孩往前迈了一步，站到我身边。他抬头看我，眼睛很干净，没有犹豫，也没有恐惧。他问：“和当年一样吗？”
我想了想，说：“差不多。”
他说：“那我也用缓音诀试试。”
我轻轻嗯了一声。十二字缓音诀是后来改的，适合初入修行的人。当初第一个引气成功的女孩就是靠它稳住气息。听说她后来活到了九十多岁，临终前还在教村里的孩子吐纳。
男孩深吸一口气，双手交叠按在胸口，开始低声诵念。他的声音不大，但在风里很清晰。每一个音节落下，脚下的岩石就亮起一道细线般的光，从我们站立的地方向外扩散，一圈，两圈，直到隐没在林间。
黑气爬得更近了，已经到了半山腰。它不再像布条，而像一只缓缓伸展的手，指尖探向主殿遗址的方向。那里埋着阵核，也是当年断剑插入的地方。
我抬起手中的半截剑，剑尖指向山雾深处。这不是攻击的姿态，是标记。告诉所有还能感知到它的人——这里需要守。
剑身忽然震了一下。
不是因为灵气波动，也不是因为阵法回应。是一种更原始的共鸣，像风吹过空谷，像雨滴落进深潭。我感觉到体内有一丝极细微的力量被抽走，顺着指尖流入剑中。那不是我的灵力，更像是记忆的一部分。
男孩还在念口诀，节奏平稳。他额角渗出一点汗，在阳光下闪了闪。他的魂印越来越亮，但身体没有晃动，呼吸也没有乱。很好，他撑得住。
山风突然变了方向，从背后吹来，卷起我的衣角。这片风来得奇怪，不带温度，也不扰林梢，只围着我们这一小片区域打转。我闭上眼，听见风里有声音——不是人语，也不是兽吼，是许多人在同时低语，说着不同的词，却又奇异地合在一起。
其中一个声音很熟。
我没睁眼。知道不能看，也不能答。这是山在说话，不是冲我来的。它只是经过，留下痕迹。
等风过去，我睁开眼。男孩已经停止诵念，但他面前的地面上浮着一层薄光，呈环形铺开，直径约莫三丈。光圈内，石缝里钻出几株嫩芽，绿得异常，像是刚从雪下冒出头。
“成了？”他问。
“暂时压住了。”我说，“它还会回来。”
他点点头，像是早就知道答案。他低头看着那圈光，伸手想碰，又收回。
“师父说过，”他说，“只要有人记得怎么念那句话，山就不会倒。”
我看着他。他没说是哪位师父。可能他自己也不知道。这些年来，每个守阵者都收过徒弟，每个徒弟都听过类似的话。它们在火塘边流传，在雨夜中低语，在孩子练剑摔倒时被重新提起。
话的内容渐渐变了，但意思一直没变。
远处传来一声鸟叫，清越悠长。那是信鸟的叫声，只有在阵法稳定时才会出现。它盘旋了一圈，落在不远处的枯枝上，抖了抖羽毛，又飞走了。
男孩望着它的背影，忽然说：“刚才那阵风……是不是她？”
我没有回答。
他知道我不必回答。
风又起来了，这次是从山顶往下吹。林浪翻涌，树冠起伏如海。这一幕让我想起一幅画——藏在宗门密室里的古卷，上面画着一个白衣女子立于崖边，长发飞扬，手中持剑，身后是漫天星斗。
画旁题字：永世守望。
据说那幅画被人临摹过无数次，传到各地。有些人说那是寒月宗开派祖师，有些人说那是最后一位阵眼守护者。
其实都不是。
那是每一个站在这里的人。
男孩转身面向石阶，准备下山。他走得不快，但每一步都踏实。我知道他要去哪里——主殿遗址，阵核所在，也是当年断刃认主的地方。他身上没有佩剑，也不需要。真正的剑不在手里，在脚下，在风里，在一代代人记住的那句话里。
我站在原地，没有跟上去。
他走出十几步，忽然停下，回头看了我一眼。
阳光照在他眉心，那点魂印微微一闪。 像火种落入灰烬，重新亮起。
他张了口，似乎想说什么。
但我先开了口。
“别回头。”
他怔了一下，随即低下头，继续向前走。
背影渐渐融入山雾。
我仍立于峰顶，手中半截青霜剑垂在身侧。
剑尖滴下一滴水，不知是露还是汗。
它落在石板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痕迹，很快被风吹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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