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刚杵掂在手中,分量不轻,他思索片刻,将其塞入床缝。
穆重台未作耽搁,前些时日对佛前梵音敬而远之,今日却不得不主动寻来,只为求得一线应对缠身妖物的契机。
南山寺因蛇妖风波封闭数日,重开山门,香客便如潮水般涌入,无相刚下早课,便被信众香客们团团围住,一时难以脱身。
穆重台静候在无相清修的禅室,室内檀香幽微,他随手翻阅了几卷收纳柜中的经文,皆是他了然于胸的内容,无半分新意可寻。
无相并未叫他久候,约莫半个时辰,门帘轻动,他慈眉含笑,在对面的蒲团上落座:“穆施主久等,今日拜访,欲解何困乎?”
穆重台拱手一礼:“晚辈此来,是想向师父讨教精怪妖魔之事,恐要多费师父清修时光了。”
晚霞漫天,倦鸟归林,数道啾鸣的残影略过檐角。穆重台掀开了禅室的竹帘,沉缓行步间,影子在他身侧拉得格外颀长。
无相言之:世间魑魅魍魉,生发之根由不同,所嗜所求亦如天壤之别。若天生地养,则好山灵精气;若执念深重,寄生尸躯,则好骸骨腐气;若伴人而生,则好精元血气。故而,那些遭了邪祟索命又无甚仇怨的可怜人,十之**,便是遇上了这最后一种,被活活吸干了生机精元。
而那蛇妖喜吞香火,想必是曾蛰伏于某处庙堂,经年累月听取梵音,受愿念滋养,日久天长,生出了灵智妖心。
穆重台沉吟片刻:“听上去似乎于人无害。”
“非也。”无相轻轻摇头:“吞的是香火,亦是万千信众的福报,蛇妖身逾数丈,已有金光罩体之相,贪婪盗取供奉,却未曾行半分济世利人之功德,贪毒之恶,合该伏诛。”
穆重台酌字斟句,拐着弯问道:“若那蛇妖,断了香火供奉,又当以何为食?”
“既由人愿而生,精元血气尚可为食,然则,此法所汲精元不得含有怨憎之气,且须为对方心甘情愿,主动献予。若强取豪夺,误食怨精,无异于引毒入体,必然污秽法相,动摇修行根基。”
它是为了精元,才夜半三更趁虚而入?可人在梦中,毫无知觉,如何称得上心甘情愿?
穆重台不明白。
是夜,烛光幽幽,穆重台端坐书案,正对门窗,回想无相师父所言,藏在袖中的手紧攥着金刚杵。
蛇之七寸乃命门所在,此为世人皆知,那妖物必是层层防护,欲重创此獠,或可另辟蹊径,破其蛇胆,胆碎则妖元溃散。
穆重台心知,自己区区一介凡胎,连所谓的镇妖铃都奈何不了蛇妖分毫,他又有何本事将其诛杀,若到图穷匕见之时,今夜就是他的死期,而临了之时,他何苦再忍,何苦再怕,何不舍命相搏?
他不用忍了。
噗嚓。
烛芯爆开一朵细小的火花,昏黄的光晕猛地一颤,穆重台如惊弓之鸟抬眼一扫,门窗上影影绰绰,不知其中是否藏匿幢幢妖影。
他深吸一口气,暗叹自己草木皆兵。
“是在找我?”
阴寒的气息遽然窜上后劲,犹如蛇信吐息,穆重台全身筋骨冻结,悚然扭过头。
后窗不知何时无声洞开,一只金灿刺眼的瞳孔填满了整个窗框,中央一条黑色竖瞳犹似利刃劈裂,死死凝视着他。
穆重台的身影倒映在蛇眸上,他无比清晰地看见一张苍白无色的脸。
他吓傻了,身体死僵在原地,竟是半分也挪动不得。
巨大的金瞳缓缓转动,驶离了窗口。碗口大小的金色鳞片在窗前滑过,密密麻麻,无声无息,无穷无尽。原本还能透进些许夜色的薄窗纸和门纸,被蠕动的巨大黑影彻底吞没。
一侧的窗户被顶开了,蛇首在挤入的瞬间收缩,化成了狼犬头颅般的大小,连带金色的蛇躯,从横框处流了下来。
它并未直奔穆重台,而是贴着禅房的边角滑行,途径他僵直的脊背时,蛇吻咧开一道非人的弧度,吐出人言。
“穆重台。”
“……你怎么?”
“怎知晓你的名讳?”蛇妖悠然绕完一圈,第二圈时,蛇头一歪,颇为狎昵地擦过穆重台的腰背,轻佻低语:“君瑰姿艳逸,京城亦有其名,慕名观之,果真叫人精移神骇。”
这孽畜倒是文邹邹得不行。
穆重台迟滞片刻,才意识到他被调戏了。蛇妖近在咫尺,他只需手腕向后一递,便能将金刚杵刺入鳞片,可他不敢,殊死一搏的勇气在蛇瞳凝视下碎成了齑粉,他僵立如偶,目光钉在书案旁跳跃的烛火上,衣袖下的手腕发虚,掌心沁满了冷汗。
“怕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一圈圈绕下来,蛇躯竟盛满了整个禅房:“这多日来,你我二人夜来魂梦,尤花殢雪,灵肉交融,我中有你,你中…有我,怎么一觉醒来,就用这么生疏的眼神看着我,哎,真叫蛇胸口发疼。”
蛇信子在他耳边嘶嘶响起,分叉的前端快速扫过他的耳垂。穆重台慌张地捂住耳朵,而蛇首已然悬到他面前。
“你…胡言。”他向后退去。狭小的空间哪容得他闪躲,穆重台挪动毫厘,整个脊背就贴上了发凉的鳞甲。
他的喉腔抖抖瑟瑟,故作镇定:“你不过是觊觎我的精气,何必在此装腔作势。”
“哈,精气?”它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蛇头抽动,带着笑意,声音一下子高昂起来:“本座犯得上贪恋你那点东西?”
蛇瞳一眨不眨,无端生出几分促狭:“不过,穆三公子倒是贪吃得很,这些天吸收了本座不少精气,不觉得身体比以往轻松多了?”
“你……!”穆重台感觉一股气憋闷在胸口,不知是羞是愤还是怕。
“别一口一个你了,听着真不大动听。”蛇首倏地后撤,平滑的额顶金光乍现。穆重台被强光一刺,本能地偏过头,紧闭上眼。
强光留下的残影还在眼前晃动,穆重台耳边却先一步传来一道清越空灵的嗓音,在不远处清晰地唤他。
“重台。”
穆重台试探性睁开眼帘,盘踞一室的巨蛇已然消失无踪。
面前桌案上多了个年轻男子。
那人一身鎏金滚边的青纹紧袖袍,姿态闲散地侧坐着,修长的小腿交叠悬在桌沿外,裹着漆黑的长靴。浅金长发被一根红绳随意束在脑后,发间斜插一支伞骨状的玉簪,几缕碎发垂落额前。其眉、睫毛,以及微微俯视着他的眼眸,俱是妖冶无比的透金。
穆重台睁大眼睛,说不出话。
那男人的金眸眨了眨,离近了些,声音轻飘道:“发什么呆?”
穆重台这才意识到,自己极其冒昧地盯着他的脸看个没完,脸颊顿感灼烫,慌忙撇开视线。
居然……真的能化作人形?!
那妖物似乎觉得他这反应很有趣,又往前凑近了一点,这次几乎贴着他的耳朵:“记好了,本座名讳,侞阿难。”
“侞…阿难。”穆重台低喃念出蛇妖的名字。
他轻快“嗯哼”一声,目光扫过穆重台的衣袖,精准地扣住了他藏在里面的右手手腕。
穆重台本就惊魂未定,骤然被一股强硬的力量拉扯,一时不防,五指一松,只听“咚”一声闷响,玄金色的金刚杵脱手砸落在地。
侞阿难看也不看那法器,径直将穆重台的手掌翻转朝上,冰凉的指尖划过他的掌心:“是‘侞心难成,照可本我’的侞阿难,记住了?”
掌心传来异样的酥麻感,穆重台手指本能蜷缩了一下:“我知道……怎么写,纸笔就在桌上。”
侞阿难写完名字,穆重台立刻想抽回手,对方五指却如铁钳般纹丝不动。
“穆公子的佛经记得倒是不错。”侞阿难指节微动,手腕一翻一拉,强行将穆重台的手掌按在了自己胸前。
扑通…扑通……
妖物的心脏平稳有力地跳动。
“侞心难成,照可本我。”侞阿难的声音低了下来,“下一句……是什么?”
蛇妖拉着他慢慢向上挪动。穆重台本不应搭理他,也许是那双金瞳太过慑人,他半垂的眼睫轻颤,脑子蹦出经文中的某段,脱口道:“悭心难舍,乃至舍命……”
他的指尖触到了侞阿难的锁骨,锁骨上方,一串莹润的白色佛珠紧贴颈骨,材质不明。
蛇妖的脖颈也是凉的,淡青色的血管在皮肤下清晰可见,细密地搏动,若是凡人,利刃刺入此处,必死无疑。
侞阿难眼尾微弯,轻声似蛊:“ 人拜佛时,佛即欲壑之相。”
穆重台全身都发麻了。
“佛曰……”
手抚上了蛇妖的脸颊,刺骨而又滚烫。
“妖相,可惑世。”侞阿难轻轻侧头,让脸颊更贴合掌心,“公子,这副皮相,你可喜欢?”
妖果然精于蛊惑人心,穆重台的耳中满是急促的敲鼓声,他猛地发力,将手从桎梏中抽离。
“你到底要做什么?”
“莫要装糊涂啊,重台。”侞阿难长腿一抬,腰身旋拧,顺势跨坐在穆重台腿上。
“只梦中享用,多无劲无趣。”侞阿难幽幽沉沉道:“你就不想清醒时,亲自尝尝此等**蚀骨的滋味?”
“不想!”穆重台倏然侧头,试图避开那令人心悸的蛇息。
侞阿难笑意更深,指尖勾起他微乱的衣领,轻轻摩挲着他的下颌:“人皆有欲念,重台。求功名,逐巨富,盼丰收,望家兴,祈儿孙圆满……世间万般**,皆入我耳。”
他金瞳紧锁穆重台,一字一句清晰道:“窗外巨蛇,乃我本相其一,这副人相,是由你的欲念所化,是你心底所求。”穆重台想推开他,却被对方强大的力量反压至墙壁。刚好,金刚杵就躺在手边。
我为你的欲念而来,”侞阿难嘘声道,“你这清心寡欲似和尚的日子,要到何时?”
蛇妖的手滑至他身前,带着探究的意味,指尖在他小腹处不轻不重地一点,“这里,第二次的时候,就绞得紧了。”
积压整日的惊惧与愤怒轰然腾升,穆重台一把抓起地上的金刚杵,狠狠抵在侞阿难胸口:“够了!你这妖孽!一而再再而三地折辱于我,竟还敢……还敢提这等无耻要求!给我滚!”
如阿难被他用金刚杵抵着要害,却连眉毛都没动一下。他眨了眨那双惑人的金眸,脸上露出一丝近乎无辜的神情,语气甚至带着点委屈:“要杀我吗?穆公子,你当真忍心?”
“滚开!”穆重台握杵的手因用力而剧烈颤抖,“立刻从我眼前消失,永远别再出现!否则我就……”
“哎,好吧。”侞阿难状似无奈地轻叹一声,身形向后飘退,竟好像就这么顺从地离开。
穆重台才刚刚松懈下一分。
如阿难垂在身侧的指尖,快得几乎看不见地轻微勾了一下。旋即,穆重台手中的金刚杵竟然自己动了起来,猛地拽动他的手臂,锋利的顶端噗呲插入了侞阿难的胸膛,几乎整根没入。
他难以置信地僵在原地:“你……为何?”
被贯穿的伤口处,金光如流沙般丝丝缕缕地溃散。侞阿难踉跄着后退,靴跟磕在桌案边缘,下一刻,他整个身躯瓦崩土解,点点金光炸开,消散。
法器失去支撑,砸在堆叠的经卷上,垒好的经书散落一地,滚至穆重台的脚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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