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对,他不会…不可能是侞阿难。
蛇妖前段时日才因盗窃香火而“伏诛”,虽然知怎么从禅修手下逃了,还就此缠上了他,但毫无例外,现身之时皆在夜晚。
就算再怎么神通广大,拥有通天彻地之能,也不可能在白日众目睽睽下,大摇大摆现身于佛寺,大摇大摆混迹在人堆里,大摇大摆地排队等斋饭,能躲得过镇妖铃,满寺高僧梵衲慧眼如炬,岂能叫他全番躲过去?
他要是那么来去自如无所畏惧,怎么就让人逮住了?
红绳垂藏于发间,在袅袅燃香和佛像阴影的笼罩下,突然了活过来,从碎亮的发段里探出头,像滑弹的软筋,不断变长,垂触地上,像小蛇,灵活地扭动,摇摆着朝他游过来,缠勾住他的脚踝,带着不由分说的意味,将他一步步扯进罗睺殿。
红绳发带,也许是碰巧,白色佛珠不常见,兴许是他眼花,也许…也许也是碰巧,毕竟衣着不同,发色迥异,那时太热了,人太多了,他累得浑浑噩噩,看走眼了,也不一定。
穆重台离那背影越发近了,一个念头疯狂滋长:只看一眼……只需确认一下。
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搭上那人的肩膀。
“这位……兄台……”
那人转过头,一双狭眸半掩在淡色的眼睑中。
穆重台没看错,眉眼的轮廓,甚至嘴角噙着的那抹若有若无的弧度,都与那晚的侞阿难分毫不差。
震惊之余,他喃喃道:“……侞阿难?”
刚说出口,他就后悔了,那一瞬间,他想到妖既非人,侞阿难曾问他喜不喜欢那副人样,怕不是随意择个俊俏顺眼的皮相,也就是化成眼前这人的模样来蛊惑他。不顾及颜面,无故打扰他人清修,他当真是走火入魔了。
“抱歉……是我认错人了。”穆重台仓惶间行了个礼,旋身欲走。衣袖却被一股力道轻轻拽住。
身后传来那人温润带笑,带着熟稔的亲近:“重台,忙完了?”
穆重台:“……………”
穆重台眼睁睁看着金刚杵贯穿他的胸膛,看着他化成金光溃散。他真以为侞阿难一杵自绝于世了。结果此人不过几日,就好端端出现于此,浑当无事发生,语气稀疏平常得像是等他归家的郎君,穆重台倍感诡异,神乎其神地又唤一声:“侞阿难?”
“嗯,是我。”侞阿难放下鱼槌,拍了拍身侧的蒲团,十分理所当然道:“不坐吗?”
“你、你怎么……?”穆重台一时语塞,朱唇微启张合,半晌吐不出完整的句子,“你……为何会在此?”
“我为何不能在此?”侞阿难身子轻歪,身体微倾,膝盖顺势转向穆重台的方向,姿态由端跪变为散漫的盘坐,直视着他,“此地禁入?无人阻拦,亦无人告知本座不得入内啊?”
穆重台:“……至少,窃取香火的妖邪,不该踏足此地。”
“哎,此言差矣。”侞阿难摇头晃脑,似笑非笑:“佛前众生平等,无论人还是妖,若诚心悔悟,甘愿承其业果,佛陀亦会慈悲,网开一面,赐一次向善机缘的。”
……他哪像是来悔过,更像存心来挑衅的。这妖言行根本就没有常理,你说东,他偏指天画地论圆方,言路在脚下你说的东根本不是东。
穆重台望了眼殿外。几名僧人正巧路过,停在门口,双手合十朝内行礼,他心虚地点了点头,匆忙垂首回礼,待僧人走远,才以几乎耳语的音量急促道:“你若‘悔过’完毕,便速速离去,此非尔等久留之地,我先前让你莫再现身,你分明…应允过的!”
“嗯?”侞阿难歪了歪头,细长的发绳晃悠悠,“若本座不肯,偏要反悔了呢?”
穆重台心一横,咬牙低喝:“不若,过会无相方丈便会发现蛇妖未死,且就藏身于寺中。”
侞阿难噗嗤一声笑了,忍俊不禁:“重台,在你眼中,本座为何物?”
这问题问得古怪,可答案好像只有一个。
“妖。”
“心为证,你若认定本座为妖,那本座便为妖。”侞阿难忽地站起,俯身逼近,双手负于身后,那张妖调的脸庞瞬间凑至穆重台眼前,呼吸几乎可闻:“不过,我何时亲口说过,我是妖了?”
“你未曾见其外相,且听只言片语,便笃定我为妖乎?”
猝不及防被贴脸,穆重台骇得急撤一步:“不是妖,还能是什么?偷盗香火,又无端缠祟于我,事到如今,还想矢口抵赖不成。”
“没做过的事,为何承认,生得口舌,不就是有饭吃饭,有冤喊冤。”侞阿难哂笑道:“所以冤枉啊,青天大老爷,犯那盗窃罪的,可非我。那原是只白眉紫毫的鼬妖,不知从何而来,批上本座褪下的蛇皮,跑到本座寺下偷食香火,不过道行不深,叫守夜的发现了,因那身蛇蜕缘故,才被误认为蛇妖。我倒是想放他一马,无奈他不肯承业果,便让他受五逆罪罚,想必此时,应该堕入无间地狱,受铁山烙烫之刑去了。”
“你的……寺?”穆重台愕然,抬眼看向宝殿正中,罗睺金像阖目欢喜,右手高举过顶,虎口环握佛头天杵,掌心朝外;左手胸前结印,掌托鹿骨号筒,一手掌生一手执死,祈护众生。
听他的意思,好像在说,他就是罗睺天佛,可没有哪卷经书说过罗睺本相为巨蛇。
供桌前,侞阿难眉眼微弯,姿态闲适地立着,盯凝他片刻,万分笃定:“你不信。”
穆重台:“……”
他真是闲破天,在这听他胡扯八扯,就算香火非其所为,佛门法器也未伤他分毫,夜潜禅房,行苟且之事可是他亲口承认,若须弥山上皆如他这般行径,天上地下合该完蛋了。
恰逢这时,一名女娘携两位家眷步进宝殿,穿红着绿,面色焦愁。穆重台见状,默默侧身让开通路,转身欲离。
侞阿难如影随形,三两步跟上来:“这就走了?”
穆重台目不斜视:“不走,留着做什么?你若真是佛神,此刻就该倾听信众祈愿,而非闲随于我。”
不管他是妖是佛,穆重台都拿他无可奈何,侞阿难行事诡谲,告诉无相方丈,将事情闹大,不过徒增暴露他阴阳双体的风险,死不了,那就忍着,反正这么多年,一直如此。
路上无人,穆重台走得飞快,侞阿难的声音却始终在身后不远不近徘徊。
“你道方才那女子?她说她为京城尹氏,未婚夫婿远征边境,得胜凯旋,归京途中遭遇山匪,生死不明,她求其平安归来。”侞阿难顿了顿:“不过呢,那人乃皇室宗亲,有天命护持,我也无法出手相助。”
穆重台心中蓦地一惊,竟然这么碰巧,出征在外的皇家宗亲,不就只有那一位,京城人尽皆知他常年戍守边关,但凯旋归京途中遇匪、生死未卜这等消息,他闻所未闻,头次听说,还是从一条蛇的嘴里得知的。
他不知不觉已行至一处狭长回廊,脚步渐渐放缓。侞阿难极其自然地与他并肩而行,仿佛本该如此。
穆重台还是按耐不住,问:“侞阿难,你所言非虚?”
他眉稍微挑:“你信和尚的妖邪之说,不信我为神佛之言?”
“无相师父与穆家来往十多年,我自然信他。先前所言,不过你一面之词,鼬妖是否存在尚未可知,何况我年年入寺,往年可从没见过你。”
“原来如此,因相识时日吗。”侞阿难笑道:“你不见我,是因你目中无我,如同你家丫鬟眼中所见,我不过是个面目模糊、转眼即忘的寻常人。你以为方是初见,实则年年此时,你我皆擦肩而过,只是你看不见罢了。”
“什么?”
侞阿难摆着指头细数:“你八岁那年开春,头一次随母上山,寺中尚是旧年光景。”
“次年,穆家布施,南山寺得以扩建殿宇,香火渐盛。”
“第三年,后禅院新凿放生池,你放入一对花鲤。此后每逢本座诞辰,你便去池边喂鱼解闷。”
“这……”穆重台迟滞,“不过旧事,寺中僧人知其者众多,不足为证。”
“那说些他们无从知晓的,”侞阿难忽然压低声音,凑近他耳畔,气息微凉,“你心不向佛,抄经时字字入眼,却从不入心。”
“你……!”
“还有,去年,前年,你寂待无味,趁夜静时,疏解…泄欲……”
“住口!”穆重台瞬间面红耳赤,像被猛火燎烫,作势就要抽身逃离。侞阿难却先他一步,转身横臂撑在廊柱上,阻了他的去路。
“两根手指,我记得……半个时辰?”侞阿难玩味地笑:“佛门清净之地做这等事,穆公子倒是畅快得很?”
穆重台脸颊忽冷忽热,几乎快恼羞成怒:“你怎有脸说我,若你为神佛,怎会半夜爬别人窗子?!”
“瞧你,不好好参经,这会儿便一头雾水了。”侞阿难佯装无奈,转而解释:佛经有云,心诚则灵见真佛,对于不向佛之人,即便真佛立于眼前千百回,言语千百句,在其心中亦如清风过隙,不留片痕。佛即欲壑之显相,为了让你能‘看见’我,感知到我,我便,用了些取巧的法子。”
“让你的躯壳先认识我,满意于我。待食髓知味,你的欲壑便有了具体形态,那就是我。我成了你所渴望的‘相’,如此,你便能真真切切地‘看见’我了。此乃‘应机显化’,非是爬窗粗浅。”
“看见你……又能如何?”
“因为,你想要缘线,不是吗?”侞阿难的目光定定锁住他,“尘世间的羁缘,于你是无望之渊。”
他微微前倾:“我可以做你的缘,我知你心知,我能填满你的欲念。”
穆重台怔然:“你,简直荒谬,我只求一份普普通通,不必如此形单影只的缘法,不需要你这等扭曲的好心。佛前讲众生平等,你此般作为,与惑人心智的妖邪何异?算什么神佛?”
“平等地生,平等地死,平等地承受业报,平等地经历因果轮回,仅此而已。”侞阿难淡淡道:“而且我大抵,并非世人心中所想象的那样慈悲无垢的存在,我偶尔能听见你心之所想,这一成不变的日子,你不是早已厌倦了吗?”
穆重台脸色骤变。
“既然如此,为何现在却只想着视而不见,仓惶躲避?”
穆重台咬牙:“不过,随便一想,我怎知竟会有人暗中窥伺他人心声?”
侞阿难笑了:“无妨,你可以再想想,今日你施粥劳累,便好好歇息吧。明日,子时过后,我在罗睺宝殿后殿等你。”
穆重台提防道:“若我不来呢。”
他假模假样地抹了抹眼角:“那我会很伤心很伤心,或许过不了多久,你就再也看不见我了。”
趁此空隙,穆重台侧身从他身旁穿了过去,疾步向前走去,数步后,又迟疑回头望去。
昏黄廊灯下,侞阿难一手竖于胸前,结了一个极其标准的佛印,微微躬身,双目烔烔,嘴里吐出四个字:“阿弥陀佛。”
穆重台落荒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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