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的打更声一过,天上竟淅沥沥下起了雨。
这场不期而至的霡霂,将盘踞许久的最后一丝暑气彻底涤荡,夏秋之交的燥热,终是被这一场寒露浇熄,只余下山髓浸骨的凉意。
房内尚未掌灯,穆重台随意披了件玄青外袍,伏在靠近桌案的那面窗前,仰头望那万马齐喑下,菩提树的宽叶被风吹得簌簌翻飞,疏疏离枝,飘坠于地。他神思放空,穿透墨色传来的,节奏分明的打更锣鼓与梆子声,也未能将他唤回。
一阵急促的山风夹挟着冷雨迎面打来,斜擦过手掌,噼啪拍在脸上,他冻得一哆嗦,游离天外的魂魄瞬间被雨水拍回了这副躯壳之中。
他抬手,用力合紧了窗棂,眼疾手快地将木销插进两边窗角,将凄厉如鬼哭的风嚎隔绝在外。
而此刻,窗外风雨交加,窗内寒意渐生,正是侞阿难约定相见的时辰。
穆重台望着紧闭窗扉上流淌的雨痕,心中莫名一松。
老天爷倒是无情似有情,看不下那欢喜魔胡搅蛮缠的作派,降这凌厉风雨来阻拦他的脚步。穆重台心想,如此也好,人当行人道,佛……姑且当他是了,佛该行佛事,本就该泾渭分明,互不相扰,保持距离,敬而远之。
如此,最好不过了。
他本就不该得见佛,佛也本不该与他这凡尘俗子有所牵连。
各归其位,方是正理。
轰隆!!!
一声惊雷震耳欲聋,窗棂嗡嗡作响,天河倒倾,大雨轰然而下,秋夜的暴雨来得格外猛势。
穆重台十分稔熟地从床底拖出一叠厚实的软被,扔在床上,他抓住被角正要展开,动作忽然顿住了
这么大的雨,他该不会真傻乎乎地等在约定之地?外面风急雨骤,好像……挺冷的。
不对!
侞阿难他又不是人,他一条巨蛇,还会被冻死不成?
穆重台泄愤似揪起被子,哗啦一声抖开,铺开的被面皱皱巴巴,刺眼地堆叠着,他伸出手掌,一遍又一遍地用力向下捋压,然而被角里的棉絮却像是故意作对,一边厚厚隆起,另一边又薄得可怜。他心头无端冒火,干脆抓起被子的两角,奋力地掼打起来。
响雷轰鸣,骤雨如注,噼里啪啦敲打屋顶的琉璃瓦,听着竟然如此烦躁。
他摔打完被子,又觉得口干舌燥,转身几步,一个抬脚,足尖无意磕在案角上,力度没有收敛,他疼得倒吸一口凉气,踉跄一步,案上几支搁置的毛笔被震得滚落在地,险些被他踩在脚下。
穆重台忍着痛,弯腰拾起毛笔放回原处,这才走到桌边,伸手提起茶壶,入手轻飘飘的,空空如也。
心烦意乱,诸事不顺。
就在这时,清晰的敲门声穿透了屋外滂沱。
穆重台动作一顿,侧耳倾听。
晃晃雨声间,一个模糊却熟悉的声音努力穿透嘈杂,在门外喊道:“公子,是奴婢,梅香。”穆重台心道奇怪,起身走到门边,拉开一道窄缝。
雨气裹挟着水雾瞬间扑面而来,灯笼光晕下赫然站着两个人影,梅香和梦蝶共撑一把伞,梦蝶一手举着伞柄,另一只胳膊紧紧夹着把收拢纸伞。梅香则一手提灯,一手怀抱着一件厚实的绒袍,雨声太吵,她只能放开了声音,几乎喊着说道:“公子,今夜天寒,夫人忧心公子,特命奴婢送来御寒挡雨之物。”
“你们怎么……”他想问母亲怎么还没安寝,这时候差遣她们前来,但见她们裙角湿透了,便将门缝拉大,侧身道:“先进来。”
“公子不必了,这伞顶积雨甚多,带进禅房,恐弄得到处湿潮难清,奴婢们送完东西就走,不多扰公子歇息。”
穆重台也不推让,接过绒袍,转眼又看见那把合拢的伞递了过来。
大半夜的送伞?
穆重台还是忍不住确认:“…给我的?”
梅香连忙解释:“方才打雷,夫人被惊醒,说是做了个极为清晰的梦,梦中有人告诉她三公子无伞难渡,夫人觉得这梦兆有寓意,这才唤奴婢们起身送来,还特意翻出了这件绒袍让一并带来。”
他半迟疑地接过伞:“转告母亲,我无事,你们早些歇息,路上当心。”
“奴婢省得。”
梅香和小蝶齐声应道,又对他福了一礼,暗黄光晕很快消失在雨幕中。
穆重台并未立刻合门,他形单影只,似孤竹立于檐下,怔怔盯着那桐黄油亮的新伞半晌,推门而出。
为避人耳目,他连灯笼都未捎,摸黑走在夜路上,脚下混沌难辨,好几次都差点在岔道上行错了路。
不管是禅院支路亦或廊道的石灯,在接天珠线的攻势下被尽数浇熄,唯有途径的佛殿中幽幽燃烧的红烛,在窗棂间游移明灭,勉强映出前路。
罗睺宝殿是南山寺主殿,其后殿供奉罗睺天佛座下三位尊者,穆重台所居的禅院位于寺院朝北偏东的一隅,欲往主殿,需先绕过伽蓝殿,再经观音殿。
观音殿与主殿间一道回廊相连,廊顶的琉璃瓦被打出清越错杂的回响,犹乱敲编钟,檐角处雨水汇聚,垂落如瀑。
穆重台立在急湍的水帘前,抬掌,接了一小滩雨水,放到唇边,毫不犹豫喝了下去。
他喝完了,才疾步穿过这水帘,在廊下站定,垂眸收伞时,忽闻丝微异响,似梵语低鸣,又如诡风灌耳。
他顿了一下,抬眼一看,观音殿两扇厚门竟没未完全合上。殿内,红光罩着观音像的下半张脸,光触及不到的沉沉黑影中,半睁半阖的细眸凝固着两点幽芒,直勾勾盯着他。
穆重台的心头猛然一颤,当即便抬手,将殿门推合紧实。
微音仍未断绝。
它渐渐放大,逐渐清晰。这一次,他听得真真切切。
是哭声……无法遏制的、断断续续的、像是从积水泥淖中渗出的悲鸣。
然而,那并非真正源自脚下,它飘忽不定,时远时近,分明是裹带在雨声之中,穿透雨帘而来。
穆重台强自镇定,扬声问道:“什么人?”
“呜……呜呜……呜…呜……”
其声不答,只自顾自哭着。
穆重台拧眉,扭头看了看回廊,撑伞再次踏进雨幕,果然,离了遮蔽,那声响近了些。
他复行数十步,雨脚如麻,砸在伞面上噼啪作响,音量也随之增大。
穆重台追寻着诡异音源,竟一路走到了寺门前,那哭声,是从门外来的,听着是个稚嫩幼童,在嘶哑啼哭着:“娘…呜呜……娘…娘……”
他方才还以为,是初长成熟的仓鸮被淋湿了翅膀,落在哪个角落哀叫,这个季节,南山离巢的鸟多,他总能捡到因为不大会飞误打误撞闯进寺庙或者不会捉老鼠趴在地上差点饿死的鸮,佛祖慈悲,穆重台照看几日就由它们飞去。
但现在看来,那不是个鸟,是个孩子。
前年施斋日也发生过类似情况,几个贪嘴的孩童斋饭没吃够,夜半偷溜进南山寺厨房,饕餮般将剩余饭菜通通卷入腹中,下山途中突遭大雨,其中一个孩子脚下一滑,竟在山道上摔断了腿。无奈之下,他们只得互相搀扶着,狼狈地折返回来叩响寺门求助。
穆重台将耳朵贴近湿潮的门板,隔着厚重的木材道:“孩子,你是哪家的?可是哪里受了伤?”
那孩子未答他的话,只是一个劲地哭喊娘。
守夜的僧人不见踪影,穆重台盯着那沉重的门闩,踌躇了瞬息,将其拉开。
漆黑的寺门外,空寂一片,方才近在耳畔的哭声,在门开的刹那,又远去了,像受惊的小兽逃窜开去,倏然滚落到了山门石阶的下方,变得飘渺。
“娘…娘啊……呜呜呜呜……………”
又是个滑倒失足的么?
天本就嘈杂,穆重台不疑有他,跨过门槛,径直走过冲刷发亮的空旷石坪,穿过山门高大的拱券,向下望去……
空的。
视线所及,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
什么都没有。
只有无休无止的哭泣,固执地,一遍遍喊着:“娘……娘……娘……娘啊…………………”
看不见人。
看不见树。
连近处石阶的轮廓,都被什么东西吞噬殆尽了。
雨停了。
只有哭声,只有哭声……
“娘啊……娘啊………娘………………”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寒意爬上脊背,闪电般窜上头顶,穆重台浑身僵硬如铁,踉跄着后退,旋即转身欲逃,脚步刚扭转向禅院方向,未迈一步,便死死钉住了。
石坪不见了。
眼前是向上延伸的湿滑山梯,一级级石阶密密麻麻,扭曲盘桓,在残余的微弱天光下,像蜈蚣的身躯节干,没有尽头。
穆重台喉咙发紧,怕得不行,却不敢有丝毫停顿,几乎是手脚并用,朝着诡异山梯的上方奋力爬去。
原本若有若无的哭声,陡然放大,不再是先前他追寻的微弱指引,而是变成了某种可怖的追索。那无边的黑暗,像被冤魂浸染的潮水,朝他追过来。
“娘啊……嚓…娘………”
不能回头,决不能回头,他只能跑,膝腿颤得发软,心脏疯狂擂动,好像随时都会破体而出,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喉腔,宛若窒息,可他只能跑。
穆重台不敢丢掉那把伞,那是他酸胀的指节唯一能抓住的支点,他气喘吁吁,拼了命奔逃,双腿沉重麻木,几乎要脱离躯体的掌控。他只能将伞戳在石阶上,权作拐杖,支撑着身体向上挪动。
脚踝上明明空无一物,却只能如陷泥沼般,艰难地抬动着,鬼声从不停地哭喊,扭曲成了不绝于耳的“咔咔咔…”,像无尽无数细小的白蚁啃噬腐朽的木心,无孔不入,尖锐地钻进他的耳蜗深处,细碎的虫足在耳道内搔刮。
钻心剜骨的刺痛在颅内滋地炸开。
“娘啊啊啊啊——!!!!!”
一声几近撕裂夜空的尖啸未落,一股蚀骨阴风狂卷而过,穆重台脚踝骤然一紧。
“啊……娘…呜呜………娘啊……”
有什么东西……湿漉漉…滑腻腻的东西正匍匐在他的脚下。
穆重台肝胆俱裂,用仅存的力气,向下瞥去……
没有,什么都没有。
只有黑影,浓得化不开,重叠在一起,无法辨清。哀哀切切的啼哭声,从那片浓黑中源源不断地滋生。
“……掉出来了……啊…娘啊……掉、掉出来了……”
那声音不再是单一的来源,而是化作连片缠人的潮水,带着令人作呕的湿气,自下而上,漫过他的鞋履、小腿、膝盖……粘腻的触感紧贴着皮肤,耳边伴随着含混不清、断断续续的梦呓。
“好冷……冷…热………掉出来了…肠子………”
“…滑的………肠子………娘……滑的…烫的……”
穆重台的唇齿寒得打颤,咯咯作响,眼前的黑暗凝固成了实质的墨块,就在深处,有什么东西在流淌,浓稠似油脂。一个模糊扭曲的影子,捧着一团似活物、难以名状的黑团。
那东西在它手中不断蠕动、起伏,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咕叽声,犹如湿滑的内脏在挤压、摩擦。
他听到了啪嗒啪嗒的声响,像极了软而黏腻的肉块从高处坠落。
“啊啊…娘……像蛇…肠子………像蛇一样…蛇……是蛇……”
墨影仿佛被这呓语点燃了某种癫狂,啪嗒啪嗒啪嗒啪嗒啪嗒啪嗒……!!!肉块摔落的声音骤然变得密集,它大叫:“……娘!为何肠要食人,人不可食肠……!!!”
极致惊悚、几近昏厥,叫人魂飞魄散的刹那,头顶的浓墨猝然被撕裂,金光迸现,一道颀长人影伴着几缕清冽檀香,翩然落下,发间红绳灼灼如焰。
侞阿难迅疾如风,一手揽过穆重台几乎瘫软的肩头,另一手已稳稳握住了油纸伞的伞柄。
“破!”
一声清叱,伞面哗然撑开。细碎如游鱼般的金色流光自他掌心窜涌而出,沿着伞骨飞速游走,瞬间在伞面描绘出复杂的金色纹路。
金纹光华大盛,如烈日初升,煌煌正气喷薄而出。
一声凄厉的哀嚎刺破黑幕,纠缠不息的黑影嗤嗤作响,疯魔般扭曲着褪散开去。
眼前景物霎时清明,恶象尽消,侞阿难手腕微抬,撑开的伞面不偏不倚,恰好接住了重新落下的雨滴。
穆重台这才发觉,自己仍站在石阶之上,方才明明是对着上行方向亡命奔逃,此刻黑影褪去,他却正面向着下行的山路。
侞阿难仍揽着他的肩臂,微微低头,轻声道:“重台,还好吗?”
穆重台惊魂未定地轻喘,耳道内尖锐的酸疼依旧未消,好一会儿,他才迟钝地尝到口腔里弥漫开的浓重铁锈味。
那是他不知何时咬破舌尖渗出的鲜血,全身气力仿佛被彻底抽空,双腿一软,整个人便不受控制地向下滑去。
侞阿难微倾一探,扶住他的腰身,稍一用力便将他带向自己怀中。
“没事,”侞阿难安抚道,“没事了。”
穆重台虚虚地靠着,瞳孔有些涣散,嗓子沙哑:“我……”
“不急,”侞阿难收紧了手臂,未作任何解释,只道,“先缓口气,吓着了吧。”
半山风雨,雨帘如织。两道身影无声地依偎在同一柄伞下,伞面隔绝了外界的凄风苦雨,只余下彼此贴近的体温和清浅的呼吸,在怪异横生的夜里,竟透出一种相依为命的意味。
良久,侞阿难才再次开口:“走得动吗?”
穆重台尝试动了动,只觉四肢麻木虚浮,连抬起一根手指都觉费力,他茫然地摇了摇头,连摇头的动作都显得迟缓。
侞阿难不再多言,俯下身,单只手抄起他的腿弯,毫不费力,将他稳稳当当抱了起来。
穆重台的上身蓦然悬空,惊了一下,本能地用手撑住了他的肩头。
“你……放我下来。”
侞阿难恍若未闻,只抱着他轻轻向上掂了掂,调整到一个更稳固的姿势,目光落在伞沿外飞溅的雨丝上:“雨可会打到你?
穆重台闷声回答:“……不会。”
他笑了笑,从容稳健地,一步步向山上寺院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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