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风终于褪去了最后一丝暑气，以一种近乎优雅的姿态拂过城市。秋天的到来总是先声夺人——不是通过日历上模糊的数字，而是通过踩上去沙沙作响的落叶，通过突然变得高远湛蓝的天空，通过空气中不经意飘来的糖炒栗子和烤红薯的甜香。对高二的学生而言，这是一个微妙的时节。学习的压力已经像远处隐约的雷声般可闻，却尚未像高三那般化作倾盆大雨，让人窒息。在这短暂的平衡里，尚且能偷得几分闲适，几分漫无目的的悠游。
那是某个无需补课的周六午后。阮南星和江宸前一晚在微信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不知是谁先提议，便达成了去市图书馆“自习”的共识。他们心照不宣地将此定义为“逃离学校的樊笼”，仿佛离开那熟悉的教学楼和永远飘着粉笔灰的空气，就能短暂地呼吸到自由的滋味。
市图书馆是一栋有着数十年历史的老建筑，红砖墙面上爬满了苍翠的爬山虎，如今已染上深浅不一的红与黄。推开沉重的木门，仿佛踏入另一个时空。内部光线昏黄柔和，巨大的木质书桌被岁月磨得光滑温润，空气中弥漫着旧纸张与印刷油墨混合的沉香，那是任何电子设备都无法模拟的、属于知识的独特气息。
他们选择了靠窗的位置。窗外，一棵巨大的银杏树正迎来它一年中最辉煌的时刻。叶片尽数转为金黄，阳光透过，几乎半透明，宛如一树摇曳的金币，又像一把燃烧的巨伞，为窗内投下斑驳晃动的光影。
摊开书本，两人很快沉浸其中。南星对着一道复杂的历史材料分析题咬起了笔头，眉头微蹙，仿佛要将那几段文言史料看出个洞来。斜对面的江宸，则深陷于一套物理竞赛模拟卷中，指尖飞快地转着笔，草稿纸上密密麻麻布满了电路图和公式。
很长一段时间里，周遭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书页被轻轻翻动的脆响，以及远处偶尔传来的、被空间模糊了的脚步声。一种宁静而专注的氛围笼罩着他们。
打破这静谧的是一阵突如其来的秋风。它穿过窗棂的缝隙，带来一丝凉意，也惊动了窗外那棵沉默的银杏。
“诶，”南星忽然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身旁的江宸，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一种发现秘密的雀跃。她指向窗外，“你看，像不像下金子雨？”
只见秋风过处，无数金黄的银杏叶挣脱枝头，扑簌簌地纷扬而下。它们旋转、飘摇，在午后澄澈的阳光里闪烁跳跃，划出一道道温暖璀璨的光痕，果真如同一场盛大而奢侈的金雨，无声地洒落人间。
江宸从复杂的串并联电路图里抬起头，下意识地推了推眼镜，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他凝视了几秒，然后点了点头，用一种近乎严谨的学术口吻评价道：“嗯，是挺像。而且，严格来说，这确实符合自由落体运动规律，忽略空气阻力的话，加速度约为g=9.8m/s??。”
南星闻言，没好气地丢给他一个白眼，嘴角却忍不住弯起：“理科生，真没情趣！好好的一场‘金子雨’，被你一说，成了物理实验课。”
江宸也笑了，索性放下笔，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以一种全然放松的姿态欣赏起窗外的景致。他侧过头，眼里带着几分戏谑，反问：“好吧。那我请教一下这位有情趣的文科生，你从这场浪漫的‘金子雨’里，看出了什么深刻的哲理或诗意？”
南星立刻配合地歪过头，单手支颐，作沉思状，表情故作深沉：“唔…我看出了时光的无情流逝，生命的壮美轮回，繁华背后的寂寥，以及…”她故意拖长了语调，眼看江宸被吊起了胃口，才眨眨眼，瞬间破功，笑得狡黠，“以及……等会儿出去能不能在路边买一包糖炒栗子。我闻着味儿了，肯定快出锅了。”
“噗——”江宸一个没忍住，低笑出声，又赶紧抬手捂住嘴，生怕惊扰了周围埋首书海的人。他笑得肩膀微颤，眼角眉梢都染上了难得一见的、全然放松的愉悦。笑够了，他伸手从自己的书包侧袋里摸索了一阵，掏出两颗水果糖，递了一颗给南星。透明的糖纸包裹着淡黄色的糖球，是柠檬味的。剥开糖纸时，细碎的窸窣声在安静的空气里显得格外清晰。
“喏，先补充点糖分，‘生命轮回’这种话题太沉重，耗能。”他小声说着，把自己的那颗糖也塞进嘴里。
南星接过糖，剥开糖纸，将那颗酸酸甜甜的糖块塞进嘴里。清凉的柠檬味瞬间在舌尖弥漫开来，驱散了方才啃题带来的一丝疲惫。她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看着那些金色的叶子不知疲倦地飘落，眼神有些放空，陷入了某种漫无目的的遐想。午后的阳光透过古老的窗棂，恰好落在她身上，在她微微蓬松的发丝间跳跃，勾勒出一圈毛茸茸的金色光晕。
江宸没有立刻回到他的电路世界。他静静看了她一会儿，目光在她被阳光照亮的侧脸和微微卷翘的睫毛上停留了片刻。然后，他才重新拿起笔，却没有继续计算，而是在草稿纸干净的角落，笔尖迟疑地移动，悄悄画下了一片小小的、轮廓略显笨拙的银杏叶。
那一刻，图书馆里的时间仿佛被浸泡在温吞的蜜水里，流淌得格外温柔缓慢，一如窗外那缓缓盘旋、不舍落地的叶。即将到来的月考、未来模糊却沉重的压力，似乎都被那扇古老的木门暂时关在了外面。世界里只剩下沙沙的落笔声、书本的墨香、舌尖酸甜的柠檬味，以及身边人安静的存在所带来的、某种难以言喻的秋日暖意。这种暖意，无关温度，而是一种浸润心灵的宁静与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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