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冬天，是一种浸入骨髓的湿冷。它不像北方的凛冽干脆，而是无声无息地渗透进每一寸空气，缠绕着每一丝裸露的皮肤。雪花是罕见的贵客，更多是连绵不绝的阴雨，将整个世界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潮气中，挥之不去，晾晒的衣物总带着一股若有似无的霉味，让人心情也跟着低沉下去。
期末考试的硝烟刚刚散尽，紧绷了一学期的神经骤然松弛，反倒让人有些无所适从。假期第一个周末的清晨，南星蜷在被窝里，听着窗外淅淅沥沥、似乎永无止境的冬雨，正准备迎接又一个晦暗沉闷的日子。就在这时，枕边的手机屏幕突然亮起，嗡嗡震动起来。
是江宸。听筒里传来的声音带着一股压不住的兴奋，几乎要驱散这阴雨天的黏腻：“醒了没？快出来！发现个好地方！”
半小时后，全副武装——围巾、手套、厚羽绒服——的南星在校门口见到了同样穿得圆滚滚的江宸。他鼻尖冻得有点红，眼睛里却闪着光，跨在自行车上，朝她一扬下巴：“跟上，带你去探险。”
两辆单车一前一后，碾过湿漉漉的街道，迎着干冷刺骨的风，朝市郊的方向骑去。风刮在脸上像小刀子似的，南星忍不住把半张脸都埋进了厚厚的围巾里。
最终，他们在一条荒僻小路的尽头停了下来。眼前是一个被遗弃已久的老式玻璃花房，孤零零地立在一片荒草丛中。它显然已被岁月遗忘许久，大片的玻璃窗破碎不堪，如同缺失的牙齿，锈蚀的钢铁框架却依然倔强地屹立着，勾勒出它昔日的轮廓。
“就是这儿了。”江宸的语气里带着一种发现秘境的自豪。
他们小心翼翼地拨开枯黄的藤蔓，从一扇歪斜的铁门钻了进去。一瞬间，仿佛跨过了一道无形的结界。花房外的世界是阴冷潮湿的灰调，而内部，却是一个截然不同的宇宙。
阳光——虽然淡薄，却是实实在在的冬日阳光——透过尚且完好的玻璃顶棚和少数几面完整的玻璃墙照射下来，被聚集、困锁在这方空间里，将空气烘烤得暖洋洋、懒洋洋的。干燥的泥土气息、枯草的芬芳、还有阳光特有的味道——一种被晒暖的灰尘和生命蛰伏的气息混合在一起，莫名地好闻，让人忍不住想深深吸一口气。
“怎么样？”江宸环顾四周，很是得意，像展示自己王国的主人。
南星惊喜地点头，终于摘下了围巾和手套，感受着阳光亲吻皮肤的微暖。
更让她惊讶的还在后面。江宸像变魔术一样，卸下背包，从里面掏出几个大小不一的红薯，还有一把粗细不一的铁丝。“野趣版烤红薯，”他宣布，得意地挑了挑眉，“保证比路边摊的香。”
接下来的时间，江宸展现了他出人意料的“野外生存”能力——虽然这能力看起来略显生疏。他笨拙地用铁丝把红薯串好，又四处找来几块半埋土里的废砖，搭起一个摇摇晃晃却颇为像样的简易灶台。南星则负责在周围收集干枯的藤蔓和落叶作为燃料。
生火的过程充满了波折与欢笑。江宸被呛人的浓烟熏得连连咳嗽，眼眶发红，手忙脚乱之下，脸上还不小心蹭了一道黑灰，像只花猫。南星蹲在旁边，看着他罕见的狼狈样子，忍不住哈哈大笑，清脆的笑声在寂静的花房里回荡，惊起了角落里几只躲雨的小飞虫。
终于，橘红色的火苗稳定地升腾起来，欢快地舔舐着空气，散发出令人安心的热度，迅速驱散了两人身上最后的寒意。他们将串好的红薯放在火堆旁，小心翼翼地调整着位置，让它们接受慢火的烘烤。渐渐地，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了焦香与蜜甜的诱人香气开始在暖洋洋的空气里弥漫开来，越来越浓烈，勾得人肚里的馋虫蠢蠢欲动。
他们并排坐在一根倒下的、表面光滑的木梁上，背靠着爬满干枯藤蔓的墙壁。手里捧着刚刚出炉、烫得左手倒右手的烤红薯，小心翼翼地剥开焦黑的外皮，露出里面金黄软糯、冒着腾腾热气的瓤。咬一口，滚烫的甜味瞬间在口腔里炸开，是一种原始而直接的满足感。
“嘶——好烫！”南星一边吸着气，一边含糊不清地感叹，“不过真的好甜啊！”
“像不像两个原始人？”南星啃着红薯，口齿不清地问，嘴角还沾着一点金黄的薯泥。
江宸想了想，很认真地纠正：“更像两个逃难的。”说完，他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嘴角扬得高高的。
“逃什么难？期末考试的难吗？”南星打趣道。
江宸摇摇头，看着手中焦黑的红薯皮，声音低了一些，却更清晰了：“逃……长大的难。”
这句话很轻，却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平静的水面，漾开细微却清晰的涟漪。两人之间的笑闹悄然沉寂下来，只剩下火堆里枯枝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以及窗外隐约传来的、被玻璃阻隔后显得遥远而模糊的风声。
过了一会儿，南星轻轻用自己的肩膀撞了一下江宸的肩膀。“喂，江宸，”她的声音也放轻了，带着一种认真的承诺意味，“以后就算真的长大了，也得偶尔约好，出来当一会儿‘原始人’，逃一会儿难。”
江宸没有转头看她，只是看着眼前跳跃的小火苗，目光柔和。他很轻很轻地“嗯”了一声，仿佛一个郑重的约定就此落成。
冬日的阳光在头顶缓慢移动，透过斑驳的玻璃，将他们的影子在铺着干草的地面上慢慢拉长、变形。花房外，寒风依旧呼啸，试图侵袭这片脆弱的宁静。但这方破败的、充满裂隙的小小天地，却像琥珀一样，完美地封存了那个冬天最温暖、最柔软的一段记忆。那温暖，源于阳光，源于火焰，源于分享的食物，更源于无需言说的陪伴，共同抵抗着整个世界的寒冷与仓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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