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夏初的天气，像一块逐渐拧紧吸饱了水的海绵，沉甸甸、湿漉漉地压在头顶。空气不再有春日的流动轻盈，变得凝滞而闷热，粘腻地贴附在皮肤上。蝉鸣尚未达成鼎盛的、令人头脑发胀的恢宏合唱，但已有零星的先锋部队潜伏在日渐繁茂的树冠深处，试探性地发出短促而尖锐的鸣叫，一声又一声，划破午后的沉寂，预告着盛夏的迫近。
与之相比，高二下学期期末考试的压迫感，远比这天气更令人窒息。它像一张无形却无比细密的网，笼罩在教室、走廊乃至每一个人的心头。黑板上倒计时的数字一天天无情缩减，各科试卷雪片般纷至沓来，练习册和参考书在课桌上堆叠成摇摇欲坠的高塔，仿佛随时都会崩塌，将人淹没。
晚自习的教室，活脱脱一个巨大的蒸笼。窗户虽然开着，却透不进一丝凉风，只有窗外浓郁得化不开的、被暑气蒸腾出的植物气息缓慢渗入。头顶的老旧吊扇徒劳地旋转着，发出有节奏的嗡嗡哀鸣，仅仅能搅动起一阵阵温热粘稠的空气流，非但无法解暑，反将白日里积攒的粉笔灰和纸张油墨的气味混合在一起，催生出一种令人昏昏欲睡的焦躁。
阮南星正对着一道政治论述题较劲。题目冗长，材料绕口，要求论述的点层层叠叠。她感觉自己的脑子像一锅被煮得过久的粥，混沌、粘稠，所有的知识点都纠缠在一起，理不出半点头绪。笔尖在草稿纸上无意识地划拉着，留下杂乱无章的线条。她终于烦躁地合上课本，发出一声轻微的闷响，目光下意识地飘向窗外——那里，只有一片被教室灯光映衬得更加浓重的、一无所有的漆黑夜幕。
就在这一刹那——
教室顶棚的日光灯管猛地发出一阵剧烈的闪烁！刺眼的白光极不稳定地明灭跳动，忽亮忽暗，将整个教室和每个人惊愕的脸庞照得如同老旧默片般诡异！一次，两次，三次！像是疲惫的电路终于不堪重负，发出了最后的、断续的抗议。
“哇——！”
“怎么回事？”
“电压不稳吗？”
教室里顿时掀起一片低低的惊呼和议论声，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短暂地撕裂了沉闷的自习氛围。
就在这光线剧烈变幻、视线模糊不清的几秒钟内，南星敏锐地感觉到一个小小的、捏得紧密的纸团，带着精准的力道，“啪”地一声轻响，落在了她摊开的练习册中央。
她的心口莫名一跳。几乎是下意识地，她迅速抬眼望向斜后方江宸的位置。只见他正若无其事地低头看着自己的物理书，修长的手指间夹着一支中性笔，熟练地、一圈又一圈地转着，仿佛周遭的混乱与他毫无干系。只有嘴角那一丝极力压抑却仍泄露出来的极细微弧度，暗示了些什么。
灯光在经过几次垂死挣扎般的闪烁后，终于恢复了稳定，惨白的光芒重新均匀地洒满教室。讲台上传来老师几声不悦的呵斥，骚动渐渐平息，令人窒息的安静再度降临，只剩下吊扇依旧不知疲倦的嗡嗡声。
南星的心跳却还未平复。她屏住呼吸，用指尖悄悄拨开那个小纸团，在摊开的课本掩护下，小心翼翼地展开。
纸上没有写任何一个字。
只用水笔画了一个简单的、线条圆润的笑脸：两个点代表眼睛，一道上扬的弧线是嘴巴。在这个笑脸的旁边，画着一个清晰的箭头，指向——窗外。
窗外？南星愈发疑惑。她再次抬头望向窗外，除了那片深邃的、一无所有的夜色，什么异样也没有。她不解地蹙起眉，下意识地又回头瞥了江宸一眼。他却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仿佛全世界都与他无关。
几分钟后，就在南星几乎要以为这只是一个恶作剧时，她校服口袋里的手机极其轻微地震动了一下，短促得如同一次心跳。
她飞快地、做贼似的垂下眼睑，将手机偷偷拿到桌下点亮屏幕。
发信人：江宸。
内容只有简短的一句：
「看东南方向，低空。」
一股强烈的好奇心瞬间攫住了她。她借着高高垒起的书本的掩护，小心翼翼地侧过身，脸朝向窗户，目光则努力投向窗外东南方的天际。
起初，映入眼帘的只有城市边缘映照出的、微微发红的、朦胧的夜空底色。她眯起眼睛，强迫自己适应远处的黑暗，仔细地、耐心地在那一片深蓝色的幕布上搜寻。
找到了！
一个极其微小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光点，正稳定地、沉默地移动着。它不是闪烁的星星，也不是闪烁的飞机航灯，它只是一颗坚定地、持续地发着微光的小点，沿着一条既定的轨迹，从容不迫地划过天际，从容得仿佛超越了时间。
是一颗人造卫星。
在这闷热得令人头脑发昏、几乎要窒息的晚自习里，在这被无穷无尽的公式、定理、文字和焦虑填满的夜晚，他发现了这颗路过的星星，并且，用这种只有他们才懂的方式，悄悄地、执拗地提醒她抬起头，去看一看。
南星屏住呼吸，目光紧紧追随着那颗微弱却异常执着的光点。它那么小，那么远，仿佛宇宙中的一个孤独旅人，却又那么清晰，带着一种冷静的科学理性与无法言喻的浪漫，在深蓝色的天幕上缓慢而坚定地前行，直到被教学楼的窗框一点点吞没，最终彻底消失在视野之外。
胸腔里那股盘踞已久的、莫名的焦躁和窒息感，忽然间，就被这无声的、遥远的相遇轻轻抚平了。一种奇异的宁静感，如同微凉的夜风，缓缓注入心田。
她低下头，重新展开那张画着笑脸的小纸条，从笔袋里抽出那支最常用的水笔，在那个简单的笑脸下方，轻轻地、认真地，画下了一颗小小的、五个角的星星。
然后，她将纸条仔细地抚平，夹进了那本写满了密密麻麻心事的日记本里，仿佛收藏起一个短暂却明亮的秘密。
就在此刻，仿佛等待已久——
窗外，今年第一声真正意义上的、悠长而清晰的蝉鸣，陡然划破了夜的寂静，响亮地、不知疲倦地响了起来，正式揭开了盛大而喧嚣的、关于离别的、盛夏的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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