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且张开眼睛，眼前的景象让他呼吸一滞。
与现实充满欢声笑语的水生动物馆不同，面前的建筑由半透明垃圾和扭曲玩具堆砌而成。
比起说这是场馆，不如说是一座宫殿。
宫殿的墙壁像是用无数被啃咬过的塑料瓶和纸盒筑成，泛着黏腻的触感和油污的光泽。尖顶是几根巨大的、不断滴着脏水的塑料吸管。大门则是一个庞大而生锈的旋转阀门，正发出“嘎吱——嘎吱——”令人牙酸的声响，缓慢地转动着。
浓烈的腥臭和腐烂水草的气味几乎扑面而来，混合着一种甜腻到发馊的余味，令人作呕。
“这里就是水獭灵秽的巢穴。”元一开口说道，“由他们的痛苦和被污染的记忆构建的绝望宫殿。”
何且怔怔地望着偌大的宫殿，良久才干涩地开口：“这......就是他们感受到的？”
“一部分而已。”元一的声音响起，听起来比平时更加低沉，“这不仅仅是绿山动物园里面水獭的怨念，是世界上从古到今所有水獭的。”
“从古到今？所有？！跟我玩物种起源呢？”何且瞪大眼睛，呆呆地张开嘴惊叹道。
元一点点头，面上不带一点情绪，继续解释：“你要在宫殿里的众多灵秽中找出那个最关键的来净化，这样才能一次解决问题，不然凭你一个人是不可能挨个解决完他们的所有负面情绪的。”
“按那种低效的方法办下去，你自己也会被负面能量吞噬的。”
元一突然抬手摸了摸何且的头，来回揉搓着发丝。
何且感受到头顶突如其来的温暖，下意识缩了缩脖子。接着一脸o.0地回看向元一。
元一也学着他的样子对他做出o.0的表情。
何且试着换了个眼睛：0.o
元一也换：0.o
何且忽然笑了，他凑近元一，对着他眨了眨眼，观看着他的下一步反应。
果不其然，元一低头，也对他眨巴着眼睛。
“你知道我接下来要干嘛吗，元一？”何且弯着眼睛看他，嘴角勾起不深不浅的弧度。
元一垂眸看着眼前与自己近在咫尺的何且，认真思考了一会说：“你也要把头摸回来吗？”
何且闻言哈哈大笑，笑的灿烂得有些过分。
“百度上说关系好的人类都这么做。”元一有些不解地歪了歪头，“我做的不对吗？”
“你做的很对。”何且收回前倾的身子，转身朝宫殿走去，到离元一十步开外的地方忽然站定，回头望着他。
水獭宫殿的灯光灰暗，却也足够给何且的身形描上透亮的淡黄边缘，他又对着元一笑：
“我希望你刚刚的表现不是又一个诱骗我进入更深的圈套。”
“元一，你的真假，我懒得分辨；我的喜悲，也与你无关。”
“这场游戏你尽可以继续，但愿你能记住我说的话。”
元一来不及说话，默默地跟上何且朝光亮走去的背影。
两人走上宫殿前的台阶，停在大门前。
何且伸手一拧，那扇巨大的旋转阀门刚好转开一道缝隙。
缝还很小，看不见什么东西，他只听见了水獭的声音。
传入耳里的不是清脆的叫声，而是无数、无数细碎密集又永无止境的啃噬声、摩擦声，以及一种仿佛被闷在水下的、绝望的呜咽。
“呜呜。”
铁质的门被什么东西撞得咚咚直响。
何且把阀门拧得更开，用力往外拉，敞开大门。
之前听元一那么说，他都已经做好了在灵秽手下赴死的准备，结果站在门后的——
只是一群巴掌大小，身体残破半透明，有着圆滚滚脑袋和大眼睛的水獭幼崽而已。
“叽叽。”
为首的小水獭歪着脑袋，站起身拍着手往前挪动，想让何且抱抱自己，却被无形的屏障拦住。
“他们只能在宫殿里活动，出不了这里。”元一低头看着地上的一群小水獭，抬头说道。
“叽叽！”
小水獭们显然有些急了，一股脑往前挤，不断地蹦蹦跳跳，眼角有些晶莹在涌动。
何且心软，看见小水獭这幅模样，抱着手反反复复低头抬头，时不时还看看元一的反应，再兼以一声长叹。
小水獭们的叫声此起彼伏，如同海浪一般涌进两人耳里。
“你有没有能听懂他们说话的什么道具啊？”何且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握拳在嘴前，清咳了两下。
“有的。”
【系统推荐商品：动物百语通】
【售价：100能量值】
何且调出自己的面板，看了看右下角的140能量值的余额，食指指尖摩擦着拇指指腹。
元一注意到了何且手上的小动作：“你自身的体力剩余50%，两个一起够用了。”
“不上班我能剩百分百。”何且抬头望向身边的元一，“万一我累死了怎么办。”
“我还有能量值。”
“这算系统给我开外挂吗？”
“不算，我自愿的。”
“不算系统违规操作吗？”
元一长长地嗯了一声，捂着嘴仔细地思考起来。
何且靠在门边，孜孜的微笑着久久望着他，伸出食指想去点什么，最后还是覆上手掌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到底是动物还是系统啊？”
元一被他这有一搭没一搭的话整得有些迷惑，久违地皱起了眉，但还是很果断地回答道：“我想你好好活着。”
好好……活着啊。
好像没有人跟何且说过要好好活着，也没有人说想要何且好好活着。
上学时父母让自己好好学习，有了妹妹之后家人让自己好好照顾妹妹，上班了上司让自己好好工作。
何且的生命一直都被这些东西撑着向前滚动，他以为这些就是活着的全部。
但今天何且忽然觉得不是这样的。
活着就是活着。
不是要优秀才算活着，不是要讨好所有人才算活着，也不是一定要去完成什么世俗的任务才算活着。
活着本身就是意义，所谓虚度的每一分钟也是意义。
活着就是活着。
“挺会说话的。”何且又望向天空，眼睛不停地眨着。
元一挡在何且面前：“这次我没用百度。”
何且笑了，笑得很内秀，静静的笑从他眼里流出来，像眼泪似的流了一脸。
“你这意思是要我夸你么？滚开我要买东西了。”
他背过身去打开面板，找到动物百语通，按下购买键。
【恭喜您获得“动物百语通”！】
【现在您可以听懂任何动物说话啦！快去试试吧！】
何且故意不看元一，兀自走到小水獭面前，走进宫殿，蹲下身，侧耳倾听他们叽叽喳喳的声音。
小水獭们一看何且走了进来，马上就团团围在何且身边，用他们毛茸茸的皮毛蹭来蹭去。
站在一旁的元一看着这一幕，忽然想起自己上人类通识课的时候学到的一个职业。
嗯对，幼师。
何且伸手去摸他们的小脑袋，脸色却忽然骤变。
掌心柔软的暖意忽然变得刺骨严寒，像一块永不融化的寒冰，死死吸附在了他的皮肤上！
那只幼獭抬起头，乌黑溜圆的大眼睛瞬间变得毫无光泽。可爱的叫声扭曲成尖锐凄厉的哀嚎。
如同用指甲刮擦玻璃，刺入耳膜。
“为什么要把我单独关起来？我害怕！”
“妈妈不见了！冷！水好冷！”
“讨厌闪光灯！讨厌吵闹的声音！”
声音太尖锐了。太尖了。尖得让人难受。
何且忍不住发出痛苦的闷哼，感觉自己的头脑快要被声音和负面情绪挤爆。
他猛地想抽回手，却发现手掌与露出灵秽面目的幼獭连在一起，冻结在了原地。
那股冰寒正沿着他的手臂极速向上蔓延，所过之处，肌肉僵硬，血液几乎凝固！
而更可怕的是，其他的幼獭灵秽看见前人的成功吸附，也丢下了纯良无害的伪装，身形如同鬼魅般闪烁，瞬间从四面八方扑了上来！
这些幼獭变成灵秽之后依旧还保留着幼时寻求安慰的习惯，一边发出凄厉的哭嚎，一边用它们虚无冰冷的脑袋疯狂地蹭着何且的身体。
每一次摩擦，都带走一丝何且的体温和正面能量，只留下更深的寒意和绝望感。
“好孤单！好黑！为什么只有我一个？！”
“我好冷……我不想表演……我不想鼓掌……好累！”
何且也觉得很冷。
该说他们像什么呢？像贪婪的水蛭？还是没有接触过温暖的孩子？
【警告！宿主遭受“怨婴獭”攻击！能量被强制汲取！体温急剧下降！】
【当前能量：
39/40...35/40...32/40...】
何且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牙齿不受控地打颤。
呼吸急促，胸腔极快起伏，他试图挣脱，但那些怨婴獭就像是成为了他身体的一部分，死死联结。
他在恍惚间看见元一好像在用什么发光的缆绳来牵制这些幼体。
“何且！稳住心神！不要被他们带着走！”元一的声音罕见地急迫，“反向引导！用‘鹤唳清心’引导他们的情绪！不要被他们的情绪淹没！”
何且的意识沉沉浮浮，本能地按照那熟悉的声音去做。
“引导...情绪...”他艰难地咀嚼着这几个字。
冷汗已经从额头渗出，何且闭上眼睛，牙关紧咬，强迫自己停止无谓的抵抗，努力在一片尖锐的哀嚎中，重新捕捉那一丝“鹤唳清心”的平和力量。
这一次，他不再试图逃离寒冷，而是像拥抱一样，接纳了那些如海啸涌来的痛苦。
“我明白的......”何且在心中回应，努力去和怨婴獭感同身受，“被关起来，看不到妈妈...当然会害怕...想妈妈是很正常的事呀...”
“讨厌声音...讨厌光...”他让自己的意识包裹住那份被无限放大的恐惧，“太吵了，太刺眼了，想要安静，想要黑暗...对吗？”
放下阻流的堤坝，把自己当做一艘小船，任由洪流冲击，努力保持着不沉没，试图去共情每一滴水的痛苦。
那些疯狂汲取能量的怨婴獭动作微微顿了一下。
它们那双不断渗出黑泪的漆黑眼睛似乎抬起，“看”向了何且。
哀嚎声出现了层次不齐的断层，不再是整齐划一的索取尖叫，而是变得有些混乱，夹杂着一些迟疑的、断断续续的呜咽。
【能量流失减缓：10/40...8/40...】
何且抓住宝贵的喘息之机，将更多理解的意念，如同细丝般温柔地缠绕过去。
“累了...就休息吧...”
“不用再拍手了...”
“不用再对任何人笑了...”
他一遍遍地低语，像在安抚无数个做噩梦的孩童。
终于，最靠近他心脏位置的那只怨婴獭，发出了一个与其他同伴截然不同的音节。
“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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