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十八年的正月末,宫里的腊梅开得正盛。坤宁宫后的梅园里,株株腊梅缀满枝头,鹅黄的花瓣裹着冷香,在寒风里簌簌飘落,落在铺着青石板的小径上,像撒了一层碎金。
太后特意下旨举办赏梅宴,邀了京中勋贵家的女眷与新晋官员赴宴,一来是应景赏梅,二来也是想借这场宴席,缓和些朝堂上剑拔弩张的气氛——毕竟前几日李斯年构陷江策的事闹得沸沸扬扬,虽没掀起大波澜,却也让不少人暗自揣测。
江沐跟着柳乔走进梅园时,宴席已经开了小半。她穿着一身月白绣梅纹的袄裙,腰间系着那块江家传家宝玉佩,发间簪着支银丝缠珠步摇,走在人群里,既有将门女子的利落,又带着几分少女的娇俏。只是她的心思没在赏梅上,目光不停在赴宴的官员中扫来扫去,心里还惦记着那位“无名公子”——柳乔说,今日赴宴的官员里有不少新晋的御史台属官,说不定那位公子也在其中。
“沐儿,别东张西望的,失了体面。”柳乔轻轻拉了拉她的衣袖,低声提醒,“今日来的都是京中权贵,说话做事都要谨慎些,别再像上次那样冒失了。”
江沐吐了吐舌头,赶紧收回目光,跟着柳乔走到靠近梅园角落的一桌坐下。桌上摆着精致的茶点与温热的花雕酒,旁边的暖炉里燃着银丝炭,驱散了冬日的寒意。
不远处,几位贵女正围坐在石桌旁,手里捏着团扇(虽是冬日,却为了仪态特意备着),叽叽喳喳地讨论着新出的首饰样式,偶尔有人提起前几日将军府被搜查的事,声音压得极低,却还是飘进了江沐耳朵里。
她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虽说爹爹已经恢复了职务,可“私藏密信”的流言却没彻底散去,总有那么些人,喜欢拿别人的家事当谈资。正想着,就听见一阵清脆的脚步声传来,伴随着娇纵的笑语:“哟,这不是江小姐吗?许久不见,江小姐倒是越发精神了——想来是家里的事解决了,心情好了不少吧?”
江沐抬头一看,只见李嫣然正带着两个丫鬟,袅袅婷婷地走过来。李嫣然是李尚书的女儿,也是李斯年的亲侄女,平日里在京中贵女圈里就爱摆架子,仗着李斯年的权势,没少欺负人。前几日将军府出事时,她还在私下里说过“江家要倒台”的风凉话。
柳乔皱了皱眉,刚想开口打圆场,江沐却先站了起来。她知道李嫣然是故意来找茬的,若是退缩了,只会让对方更得寸进尺。她端着茶杯,语气平静:“托李小姐的福,我家的事确实解决了。倒是李小姐,今日怎么有空来我这桌?难道是觉得那边的茶点不好吃?”
李嫣然没想到江沐会这么直接,愣了一下,随即冷笑一声:“江小姐倒是会说风凉话。谁不知道你家能平安无事,是靠了个‘不明不白’的人帮忙?听说那人连名字都不敢透露,指不定是什么见不得人的身份——江小姐为了救你爹爹,连这种人都肯攀附,倒是比我们这些‘循规蹈矩’的人,多了几分‘本事’。”
这话一出,周围的贵女都安静了下来,目光齐刷刷地落在江沐身上。柳乔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刚想反驳,却被江沐拉住了。
江沐看着李嫣然,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李小姐说我攀附外人?那我倒想问问,去年李府私占城郊百亩良田,逼得农户流离失所,最后靠李丞相的权势压下弹劾,这事李小姐忘了?靠权势欺压百姓,难道比靠真心相助更体面?”
李嫣然的脸“唰”地一下红了,去年李府私占良田的事确实闹得不小,只是最后被李斯年压了下去,没想到江沐会当众提出来。她又气又急,声音都变了调:“你……你胡说八道!那是农户诬告,跟我家没关系!”
“是不是诬告,李小姐心里清楚。”江沐往前一步,眼神清亮,“太后举办赏梅宴,是让我们赏梅品茗,不是让我们在这里搬弄是非、造谣中伤。李小姐若是觉得这里无趣,不如回府去,省得在这里影响大家的心情。”
周围的贵女们忍不住窃笑起来,有人悄悄议论:“李嫣然也太过分了,明明是自己家理亏,还来欺负江小姐。”“就是,江小姐说得对,靠权势压人算什么本事?”
李嫣然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江沐:“你……你敢这么跟我说话?你信不信我让我叔父……”
“让李丞相如何?”一个清朗朗的声音突然从旁边传来,打断了李嫣然的话。
江沐心里一动,回头望去,只见一个穿着藏青色官服的年轻男子正缓步走来。男子身形挺拔,官服上绣着御史台属官的补子,眉眼温和,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正是她一直找的那位“无名公子!”
她愣住了,没想到会在这种场合见到他,更没想到他竟然是御史台的官员。沈辞也看到了她,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随即转向李嫣然,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太后特意叮嘱,今日赏梅宴重品行、轻权势,凡搬弄是非、扰乱宴席者,皆是失仪。李小姐身为尚书之女,更该知晓礼仪,怎能在此处口出狂言、造谣中伤?”
李嫣然没想到会有人敢当众反驳她,而且还是个御史台的小官。她气得脸色铁青,却不敢再放肆——御史台官员虽品级不高,却有弹劾百官的权力,若是被他抓住把柄,在太后面前参一本,就算有李斯年护着,她也讨不了好。她咬了咬牙,狠狠瞪了江沐一眼,转身带着丫鬟狼狈地走了。
周围的贵女们见状,纷纷收回目光,继续赏梅聊天,只是看向江沐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敬佩——谁也没想到,平日里看着娇俏的江小姐,不仅敢跟李嫣然对着干,还有御史台的官员愿意为她解围。
柳乔走到江沐身边,低声问:“沐儿,这位是?”
江沐这才回过神,赶紧介绍:“娘,这位就是前几日帮了我们家的那位公子,他……”
“在下沈辞,现任御史台监察御史。”沈辞主动开口,对着柳乔拱手行礼,语气恭敬,“前几日偶遇江小姐,恰逢将军府有难,便略尽绵薄之力,不足挂齿。”
“原来是沈御史,”柳乔赶紧回礼,脸上露出感激的神色,“多谢沈御史那日出手相助,还为沐儿解围,江家感激不尽。”
“夫人客气了。”沈辞笑了笑,目光转向江沐,“江小姐,方才没吓到你吧?”
江沐摇了摇头,脸颊微微泛红:“多谢沈公子……哦不,沈御史。上次茶馆一别,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有缘自会相见。”沈辞的眼神里带着笑意,看着她发间的银丝步摇,想起去年匿名送她步摇时的情景,心里一阵温暖,“今日宴席人多,江小姐若是觉得闷,不妨去那边的梅林走走,那里的腊梅开得最好。”
江沐点了点头,刚想答应,就听见远处传来太监的吆喝声,说太后要在主亭召见各位女眷。她只好对着沈辞笑了笑:“那我先去见太后,回头再跟你道谢。”
“好。”沈辞看着她跟着柳乔往主亭走去,眼底的笑意渐渐淡去,转而看向梅园入口的方向——那里,李斯年正站在一棵腊梅树下,目光阴鸷地盯着他,眼神里满是杀意。
沈辞心里一凛,知道李斯年已经认出了他,也猜到了他与江家的关系。他不动声色地朝李斯年拱了拱手,算是打过招呼,然后转身走向御史台官员所在的席位——他知道,李斯年绝不会善罢甘休,今日的解围,不过是新一轮危机的开始。
李斯年看着沈辞的背影,手指紧紧攥着腰间的玉佩,指节都泛了白。他身边的亲信低声问:“丞相,要不要现在就动手?”
“不必。”李斯年冷声道,“这里是皇宫,太后还在,不宜动手。你去查一下这个沈辞的底细,看看他到底是什么来头,跟江策有没有私下往来。另外,通知下去,按原计划行事,我倒要看看,这个沈辞和江策,能撑到什么时候。”
亲信点头应下,悄悄退了下去。李斯年抬头望向主亭的方向,江沐正跟着柳乔向太后行礼,少女的脸上带着明媚的笑容,看起来干净又单纯。他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笑——江策想护着女儿,沈辞想保江家平安?那他偏要把这对父女拖进最深的泥潭里,让他们尝尝家破人亡的滋味。
梅园里的腊梅依旧开得繁盛,冷香弥漫在空气中,而沈辞坐在御史台官员的席位上,端着茶杯,目光却始终落在江沐的方向。他知道,李斯年已经盯上了他。
主亭里燃着两尊鎏金铜炉,银丝炭烧得正旺,将满亭的寒气都驱散了去。亭中央的紫檀木桌上,摆着一碟碟精致的蜜饯点心,还有一壶刚沏好的梅花茶,水汽袅袅间,混着亭外飘来的腊梅冷香,格外清雅。
太后端坐在铺着狐裘软垫的宝座上,一身赭黄绣凤纹的宫装,满头银发用赤金镶玉的发簪绾着,虽已年近七旬,眉眼间却仍带着几分威严,唯独见了江沐,眼神瞬间柔了下来,抬手招她:“沐儿,快到哀家身边来。”
江沐小跑着上前,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沐儿给太后娘娘请安,太后娘娘福寿安康。”
“快起来,地上凉。”太后伸手拉住她的手腕,指尖温软,带着常年握佛珠的暖意,“好些日子没见你,倒是长拔高了些,模样也越发周正了。”说着,她拿起桌上一块枣泥糕,递到江沐手里,“这是御膳房新做的,你小时候最爱吃,尝尝还是不是从前的味道。”
江沐接过枣泥糕,咬了一小口,甜而不腻的桂花香气在嘴里散开,和小时候太后派人送到将军府的味道一模一样。她眼睛弯了弯,笑着说:“好吃!跟小时候的味道一样,谢谢太后娘娘。”
柳乔站在一旁,见女儿和太后亲近,脸上也露出了笑意。当年柳乔的母亲曾是太后的陪读,两人情同姐妹,后来柳乔嫁给江策,太后更是看着江沐长大的,对这个知书达理又带点娇憨的小姑娘,向来多几分偏爱。
周围的贵女们见太后如此宠江沐,都暗自羡慕,唯有刚跟过来的李嫣然,站在人群后,眼底闪过一丝嫉妒。
她攥了攥手里的丝帕,心里琢磨着怎么让江沐在太后面前出丑——方才在亭外被江沐怼了一顿,又被沈辞落了面子,这口气她可咽不下去。
趁着太后和江沐聊起家常的间隙,李嫣然上前一步,屈膝行礼:“嫣然给太后娘娘请安。方才在外头,嫣然听闻江小姐近日结识了一位御史台的官员,两人往来甚密,连将军府的危机,都是靠那位官员化解的——江小姐年纪轻轻,便能与朝中官员交好,倒是比我们这些‘只知闺阁琐事’的人,多了几分‘本事’。”
这话看似夸赞,实则暗指江沐“私相授受”,不守贵女本分。周围的贵女们瞬间安静下来,目光又一次落在江沐身上,连柳乔的脸色都微微变了——在宫中宴席上提“男女往来”,若是被有心人曲解,对江沐的名声可是大大的不利。
江沐握着桂花糕的手顿了顿,抬眼看向李嫣然,眼神清亮,没有半分慌乱:“李小姐这话就错了。沈御史是朝廷命官,当日我家遇危,他出手相助,是出于对忠良的维护,也是御史台官员的职责所在,何来‘往来甚密’之说?倒是李小姐,方才在亭外造谣中伤我,如今又在太后面前搬弄是非,难道李小姐的‘本事’,就是靠编排他人来彰显的?”
李嫣然没想到江沐敢在太后面前这么直白地反驳她,脸色一白:“我……我没有编排!我只是听说……”
“听说?”江沐往前一步,语气平静却带着锋芒,“李小姐‘听说’我攀附外人,却忘了去年李府私占良田之事;‘听说’我与沈御史往来,却没看见沈御史是在秉公行事。太后娘娘常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李小姐仅凭‘听说’就妄下论断,难道就不怕坏了李府的名声,也辜负了太后举办赏梅宴的心意?”
柳乔适时开口,语气温和却不失力度:“嫣然侄女,沐儿年纪小,说话直了些,你别往心里去。只是今日是太后的宴席,聊些赏梅品茗的趣事便好,何苦提那些捕风捉影的流言,扰了太后的兴致?”
太后的脸色早已沉了下来,她何等精明,岂会听不出李嫣然的心思?她握着江沐的手紧了紧,看向李嫣然:“嫣然,你年纪也不小了,该懂些分寸。江家是忠良之后,沐儿更是哀家看着长大的,品性如何,哀家心里清楚。往后不许再随意搬弄他人是非,若是再让哀家听见,可就不是几句警告能算了的。”
李嫣然吓得浑身一哆嗦,赶紧屈膝认错:“是……是嫣然失言,求太后娘娘恕罪。”
“罢了,下去吧。”太后摆了摆手,语气里满是不耐。李嫣然如蒙大赦,赶紧退到人群后,再也不敢吭声,只是看向江沐的眼神,多了几分怨毒。
江沐看着李嫣然狼狈的模样,心里松了口气,转头看向太后,眼眶微微泛红:“谢太后娘娘相信沐儿。”
“傻孩子,哀家不相信你,还能相信谁?”太后拍了拍她的手,拿起桌上一支羊脂玉镯,戴在江沐手腕上,“这是哀家年轻时戴的,今日便赏你了。往后要是再有人欺负你,就拿着这支镯子来找哀家,看谁敢动你一根手指头。”
羊脂玉镯温润贴肤,带着太后的体温,江沐摸着手腕上的镯子,心里暖暖的,用力点了点头:“谢谢太后娘娘!”
亭外的腊梅被风吹得轻轻颤动,花瓣落在亭檐上,像撒了一层碎雪。周围的贵女们见太后如此维护江沐,再也没人敢多嘴,纷纷笑着聊起了别的话题,亭内的气氛又恢复了之前的平和。
而亭外不远处的梅林里,沈辞正站在一株腊梅树下,远远望着主亭的方向。方才李嫣然找茬、江沐反击、太后维护的场景,他都看在眼里。见江沐没事,他紧绷的肩膀微微放松,嘴角勾起一抹温柔的笑意——他就知道,那个小时候敢追着猫跑、敢跟他抢画本的小丫头,长大后也不会任人欺负。
墨影悄无声息地走到他身边,低声道:“公子,李斯年已经派人去查您的底细了,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沈辞收回目光,眼神重新变得坚定:“按原计划进行。李斯年越是急着查我,就越容易露出破绽。你去把之前收集到的李府私吞军饷的证据整理好,明日递交给御史台,先给李斯年再添点麻烦。”
“是。”墨影点头应下,又忍不住问,“公子,方才在亭外,您为何不直接上前帮江小姐?若是您出面,李嫣然也不敢那么放肆。”
“我若是出面,只会让李斯年更怀疑我与江家的关系。”沈辞望着主亭里江沐的身影,眼底泛起一丝无奈,“现在还不是时候,我不能让她因为我,再次陷入危险。”
他知道,今日的解围只是暂时的,李斯年绝不会善罢甘休。李嫣然的挑衅,不过是李斯年试探的第一步,接下来,只会有更凶险的算计等着他们。
主亭里,太后正拉着江沐赏梅,指着亭外一株开得最盛的腊梅说:“沐儿你看,那株是‘素心梅’,花瓣里没有杂色,最是清雅。做人也该像这素心梅一样,干干净净,不掺杂质。”
江沐顺着太后指的方向看去,素白的花瓣在寒风里静静绽放,确实清雅动人。她摸着手腕上的玉镯,又想起沈辞温和的眼神,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沈御史就像这素心梅一样,看似温和,却有着不掺杂质的正直,难怪他会愿意帮自己家。
赏梅宴过半时,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洒在梅园里,将满枝的腊梅染成了暖黄色。江沐跟着柳乔向太后告辞,走出主亭时,无意间瞥见了梅林里的沈辞。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沈辞对着她温和一笑,江沐的脸颊微微泛红,赶紧收回目光,跟着柳乔往府里走。
沈辞站在梅林里,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宫门外,才转身离开。暮色渐浓,宫里的灯笼一盏盏亮起,照亮了他前行的路,却照不亮他眼底的沉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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