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公子,到将军府了。”二元掀开车帘,见孟时清睡着了,止了话语,蹑手蹑脚下了车。
三元见他没有推轮椅出来,不由疑惑:“公子不下车么?”
“声音小点,公子睡着了。”二元压低声音,“昨晚公子又做了噩梦,整夜都没有睡着,在车上才有时间补觉。让他多睡一会儿吧,现在叫醒了,待会儿进了屋子又睡不着了。”
“那我们就站在这儿?”三元回头看了看,左右马车也挡不住住街道,便不再多说。
“我在这儿,你去厨房催点饭菜。”二元尽职尽责地吩咐完,坐到车板上,找了个舒服的位置靠着。
这几天阳光不错,在太阳底下待着简直身心舒畅。昨天赵知远和六公主伏堇南歌从寺庙回京,得了皇上奖赏,二元问孟时清什么时候回去,本以为还是和以往一样被拒绝,没想到孟时清掐一下手指,说明天就回。
倒是正好和皇家错开了。
孟时清坐在马车里也不稳当。
他昨晚没睡,这会儿好不容易有功夫眯一会儿,一不小心就睡着了。
自从到了京郊,他又回到了以前日日噩梦的时候。
每天晚上一闭眼,要么看见常涂年拉着自己跑,结果跑着跑着被人发现一刀毙命,而仅仅三岁不到的孟时清躲在树根后面,捂着嘴连哭都不敢。
要么就是宁王把他抱起来哄,没两下忽然栽倒在地,嘴角溢出鲜血,孟时清抬头,和云楼一样装扮的黑衣人站在那里,拿起匕首直直没入他的心脏。
偶然也会梦到二哥。二哥骑在战马上,身穿铠甲手拿镰刀,上一秒还满腔奋勇,下一秒就身首异处。
每次的梦境都是在一片血红中结尾,孟时清并无触动,因为这种梦他已经做了十五年了。
只是这几次的梦里多了些不一样的东西。
鲜血遍布山野,梦中的余光里出现一抹白色的身影,抱着长剑,冷冷站在一旁。
孟时清总是在看向对方时倏地惊醒,浑身僵硬心跳如雷,缓和许久才能微微动弹。
云楼见过他几次惊醒后抱着枕头坐至天明,曾经问他到底在做什么噩梦。
孟时清出着神,咳嗽几声,说只是少年时候的梦魇。
也不算说错。
孟时清坐在马车上,意识到自己即将陷入梦境时,下意识想要挣扎。
他已经对那些血色无感,唯独不想在梦境结尾时看见那个白色的身影。
可能是执念过深,这次的梦里没了别人,只有漫天的血迹,孟时清蜷缩在太阳无法照亮的地方,眼睁睁看着血迹沾上了白色的衣袍。
那人还是抱着剑,站在不远处看着他,看不清神色。
孟时清想让他走,可声音怎么都发不出口。
不知道挣扎了多久,他脑子里发出阵阵嗡鸣,梦里的场景慢慢模糊,白色的衣裳彻底被染成红袍。
失重,割裂,孟时清一脚踩空,从混乱的血色中睁开眼。
眼前是一片纯白,他急促地呼吸着,快要透不过气来,直到视线上移,他看见梦境结尾的那张脸。
孟时清怀疑自己根本没醒。
他的耳鸣还没恢复,只能看见那人的嘴唇上下翁合,似乎有些着急。
好久才重新平复呼吸,孟时清把不受控制的心跳声压下去,听见谢云阑问:“很疼么?”
“没有。”他听清后浑身松懈下来,尽量不被情绪所影响,“为什么这么问?”
谢云阑低头看了眼他紧紧攥在自己衣袖上的手,估摸着他是不太舒服,随便找了个东西抓着,正正好好碰到这。
孟时清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才发现自己仍旧无意识地攥着他的袖口,连忙松开:“抱歉,刚才睡熟了,不知道你进来了。”
谢云阑知道他有做噩梦的习惯,是以前让云楼从孟府里打听来的,只是没想到这么严重。这么多年。连一个安安稳稳的觉也不曾睡过么。
他语气平缓:“你又做噩梦了?”
“……嗯。”孟时清有些不自在,生硬地转开话题,“不要紧,早就习惯了。你怎么在这儿?”
谢云阑察觉到他并不想多谈论这些,心里细细密密地泛起疼:“你以前每天都会半夜惊醒么?”
孟时清和他对视着,见他没有退让之意,只好答道:“也不是,就偶尔会醒一次。云楼都和你说了?”
“有时间让太医来给你治一下。”谢云阑说,“睡眠不好可不是小问题。你这几天在郊外吃不好睡不好,也不知道早点回来。”
“这几天其实吃得还是不错的。”孟时清已经从刚才的梦里彻底脱离出来,看向他时眼里带着笑,“谢将军抱我下去吧?在大街上杵着似乎不太礼貌。”
他的笑不达眼底,可就是这样,平日里也没人发现过他心情不好,孟时清对自己的演技极有自信,朝谢云阑伸出手。
可谢云阑低声说:“不想笑就别笑了,你闭上眼,没人会看见你。”
孟时清笑容一僵,在脑子里飞快思索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等他想出怎么回答,谢云阑已经把他抱起来了,径直进了府。
孟时清以为要去自己的院子,一路都没有出声,直到发现周围的景象有些陌生,开口问他:“谢云阑,你带我去哪?”
“我在书房办公。”谢云阑极轻地叹口气,“你在我边上再睡一会儿,免得我一直惦记着你,隔一会儿还得跑那么远去看你一眼。”
孟时清只当他说这种话说惯了,丝毫没放在心上,思索片刻认为他是有正事要说,于是没有拒绝。
这个角度有些奇怪,木色的门框从他身后往前穿过,他低头就能看见深红色的门槛,谢云阑白色的衣摆从门槛上擦过,沾了点灰。
瓷砖缝里是许久没有打扫导致请洗不干净的尘土,一沓一沓的奏折无序的杂乱散在地上,谢云阑毫无停顿地跨过它们。
视角降低,孟时清腿部没有触感,等谢云阑起身退开才看见,自己被放在谢云阑书桌侧边的一张椅子上,紧挨着谢云阑自己坐的位置。
他茫然抬眼:“你让我坐这儿补觉?不会影响到你么?”
“不会。我尽量把声音放轻些,吵不到你即可。”谢云阑不知道从哪给他拿出来个抱枕,“垫在脸下面,不然等会儿再抬头就成小花猫了。”
孟时清听他这话又像是在嘲笑人,可他也确确实实感受到了关心,点点头,颇为新鲜:“谢谢。”
谢云阑自顾自坐下,一边翻开批阅到一半的奏折,一边随口回应:“你我之间,不必言谢。”
孟时清抱着抱枕,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看见他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在手里的奏折上,过一会儿才收回视线,偏头朝向另一侧,趴在了抱枕上。
谢云阑其实一直用余光看着他,等他胸膛起伏渐渐平缓,才终于敢光明正大地抬起头。
前面他正在看奏折,范六童在下面挑拣有关五皇子的奏本,单独分出来,云楼突然从窗户闯进来,半跪在书桌下:“主上,五公子回来了。”
谢云阑低声嗯,让云楼下去,可云楼犹豫几秒,继续说道:“五公子昨夜照常惊醒后再没睡着,一直坐在窗前,这会儿估计是困极了,在马车上睡着了。主上,要把他叫醒么?”
谢云阑轻声重复:“惊醒后再没睡着……他什么时候惊醒的?”
云楼抿唇:“还不到他平时睡觉的时间,昨天五公子难得想要早睡。”
“知道了,不必叫他。”谢云阑让他退下了,低头继续读手里的东西,可一行行扫过去,里面的字却不进脑子。
他换了一本也是如此,深呼吸一口气后站起身,朝外走去。
范六童在身后问他:“将军你去哪?”
“去看看他。”谢云阑随手关上门,“你不用跟着。”
谁知道一进车厢,就看见孟时清倒在靠背上,脸色微白,紧紧抿着唇,身上脸上出了一层薄汗。
他看着心里难受,在他身边坐下,衣袖不小心擦在孟时清手背上,他瞬间有了动作,却是攥住了谢云阑的手腕。
他低声喃喃着什么,谢云阑听不清楚,盯着口型看了半晌才终于辨认出来。
他在说,不要走。
谢云阑不知道还有谁走过,也不知道孟时清从小养在丞相府,是金尊玉贵宠惯长大的小公子,怎么会天天有做不完的噩梦,怎么会在这种时候无意识呢喃着祈求的话语。
孟时清身上的秘密太多了。多得他数不清。
这人会用笑来隐藏眼底的悲悯,用不得空闲来缓解生活带来的痛楚。他似乎总有自己的主见,但从来没有对外说过一丝一毫。
谢云阑想起自己十五岁那年,他第一次碰见孟时清。
那时候的他十分乖巧听话,孟昌含经常给他讲一些兵法和心计,还经常被他哄着带他出门跑马。
谢云阑偶然看见过他跑马的样子,在马背上笑得肆意,马蹄扬起灰尘,兜他一身,他毫不在意地抖抖脑袋,在沙漠上大声叫喊。
后来碰见孟昌含,谢云阑羡慕地对他说,你弟弟可真乖啊,这么懂事。
孟昌含笑着摇头,那小子只是刚来这里不熟悉,等再过一些时日,你就知道他有多调皮了。
那时候的孟时清仅仅十岁不到,用了一周来熟悉边疆的人和事,没过几天就和所有将领都打好了关系。
谢云阑职位高一阶,没时间出去疯跑,那些将领就悄悄和孟时清说,不要打扰他。其实他都知道,这些大老粗说话也不知道压着嗓门,声音隔着两三个帐篷,顺着长风飘进了他的耳朵。
孟时清还真没来找过他,和谁都混熟了,唯独没有主动和谢云阑说过一句话。
他们只在帐篷外远远见过一面,谢云阑转身,听见孟昌含对他说,那个长得最好看的就是谢小将军,是二哥在这里最好的朋友。
后来,谢云阑经常从其他将领口中听见孟时清的消息。
一会儿找这个人出去跑马,一会儿和那个人去村里摘野菜,一会儿又掉进河里捞了好多鱼。抓过萤火虫,和马儿赛跑,甚至拆过帐篷,还偷偷和别人耍过刀剑。
谢云阑也终于知道,这小孩闹起来究竟能皮成什么样子。
他不小心撞见过孟时清跑马时的模样,像疾风一般驱驰,在灰尘里张扬地笑,眼里脸上充斥着少年人的意气风发。
他那时就觉得这人有趣,如果当初孟家派来的不是孟文方而是孟时清,想必他和孟时清也会是很好的朋友。
可惜世事无常,谢云阑终于有空去逗一下这个早就引起他兴趣的少年,没想到这人不禁吓。
那一次孟时清独自出门跑马,快要停下时,谢云阑骑着马追上去,在他身后突然喊他——当然是故意的,他和孟昌含经常这样玩,突然被吓到有时候会露出些囧相,他们能互相嘲笑很久。
可孟时清手上一滑,缰绳从手里脱出,他身下的马速度还没停下,不过瞬间的功夫,他就从马背上跌落下来,直直摔在地上。
谢云阑不知道他这般胆小,见他摔下连忙去查看伤势,本以为孟时清蜷缩起来是因为被吓到了,哪知他动都动不了。
大夫赶来一瞧,腿断了。
这对于刚刚十五岁的谢云阑来说,是一个天大的消息。
他自责,愧疚,后悔,甚至反思过自己为什么那天突然临时起意。
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孟时清和孟昌含,身上背着的职务又不允许他亲自腾出时间照顾对方。
后来,谢云阑亲自送孟时清到城里,看着他坐上简易的轮椅被送上马车,一直到视线尽头再也没有了车的影子,他才沉默着转身回去。
孟时清摔下去后闹了两天,谢云阑是在他离开后的两个月才知道的——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瞒住了他。
听他们说,孟时清闹脾气的那两天,拒绝涂药,拒绝任何人的探视,甚至包括他二哥。
他第一天不说话不吃饭,整日坐在那里发呆。
第二天倒是缓和了一些,开始发脾气,把帐篷里能摔的东西全摔了,砸了药碗,哭了大半天,还嚷嚷着要拆帐篷。
可是他现在不需要别人阻拦也拆不了了。
大家怕孟时清的举动传到谢云阑耳朵里,会惹得谢云阑更难受,才决定瞒住消息。
所以在谢云阑的印象里,孟时清摔断腿后无法接受,晕了两天,再醒来就是平日里笑意盈盈的模样。
只不过话少了点,也不到处折腾了,见到谢云阑还主动上来安慰,说自己其实没事,让他不用太担心。
谢云阑得知他在那两天里发生的事后,大晚上一个人出门喝酒。
等到第二天,大家就看见谢小将军不再那么沉默了,重新开始开玩笑,说一些谈天说地的话。
直到往后几年,突然有人发现谢云阑变得格外沉稳可靠,才惊觉他变了不止一点。
但是没有人知道谢云阑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发生变化的。
谢云阑回过神,发现孟时清已经睡熟了。这人睡熟后就不再安分,差点把抱枕推到地上,手指虚虚地抓着另一只手腕上的袖口,半边脸转向他这边。
他把抱枕往孟时清怀里推了推,又不敢用力,怕打扰到他。
这会儿他倒是没有说梦话了,神情也很平静,大概是这几天折腾得太累,此刻终于有机会放松下来。
谢云阑看了他一会儿,低低笑一声,听着他绵长均匀的呼吸,将奏折翻了一页。
[让我康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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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不必言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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