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暮色把天和地都裹进墨蓝色里,风像发了疯的野狗,刮在身上像小刀子,呜呜地在荒野里转着圈,卷起尘土和枯草,劈头盖脸往我和哥哥身上砸。
哥哥攥着我的手,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野地里,啥也看不清。脚下全是硌人的碎石和缠脚的枯藤,每走一步都怕摔着。我没力气,又冷又饿,喘气都变得又急又轻,好几次都差点被树根或土块绊倒,全靠哥哥拽着才没摔下去。
“哥…哥…慢点…”我实在撑不住,带着哭腔的声音一出口就被风扯得稀碎。
哥哥停下脚步。我手心全是冷汗,身子也抖得厉害。他借着一点点天光低头看我,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我感觉自己的脸肯定青得吓人,嘴唇也没了血色,以前总被娘夸亮晶晶的眼睛,现在……
哥哥突然握紧我的手,那力道让我心里一紧。他往四周看了看,眼睛在黑夜里使劲找着啥。过了会儿,他指着远处一个黑黢黢的影子:“再坚持一下,前面好像有地方能躲躲。”
他拉着我转了方向,朝着那黑影挪去。我实在累极了,越来越没力气,大半重量都靠在他身上。脚下的路愈发难行,荒草没过膝盖,冰冷的露水打湿了我们单薄的裤腿。
越来越近,那轮廓渐渐清晰——是一座破败不堪的小庙,也不知供奉的是哪路神佛,早已断了香火。庙墙倾颓,瓦片零落,一半的屋顶似乎都塌陷了。两扇歪斜的木门虚掩着,其中一扇已经掉了一半铰链,在风里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
哥哥警惕停下脚步,侧耳倾听片刻。里面只有风声穿梭过破洞的呜咽,以及某种小动物窸窣跑过的细微动静,并无其他危险的气息。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用力推开那扇摇摇欲坠的门。
一股混着尘土、霉味和动物粪便的味儿扑面而来,我忍不住咳了两声。庙里比外面还黑,只有几处屋顶破开的大洞,漏下些许惨淡的星光,勉强勾勒出内部大致的轮廓:歪倒的供桌,破碎的蒲团,地上厚厚的积尘和杂物,还有角落里一堆看不清是什么的黑影。
哥哥从怀里摸索着,掏出个火折子——那是爹留下的。他晃了晃,“嚓”一声,微弱的光亮起,勉强驱散了一小片浓稠的黑暗。火光跳跃下,庙里更显凄凉,到处是蜘蛛网,神像斑驳脱落,露出里面的泥胎,表情模糊而诡异,地上还散落着枯草和鸟兽兽的骸骨。
我害怕得往哥哥身后缩了缩,用手紧紧抓着他的衣角。
“别怕,没人。”哥哥声音发颤,举着火折子转了一圈,确认没别的活物。他找到个相对干燥的角落,头顶的屋顶还算完整,至少能挡去大部分的风。这里堆着一些不知是谁留下的、早已霉烂发黑的稻草。
他让我站着别动,自己手忙脚乱地将那些不能用的稻草清理到一边,又把仅存的一些尚且干爽的杂草拢在一起,铺成一个勉强可以坐卧的小窝。
“过来。”他朝我招手。
我小心翼翼地挪过去,坐在那薄薄的草垫上,立刻蜷缩成一团,牙齿冻得咯咯作响。外面的风从墙壁的裂缝和门缝里钻进来,发出鬼哭一般的尖啸。
哥哥将自己的外衣紧紧裹在我身上,他自己只穿着一件漏风的单衣,冷风一吹,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但他仿佛毫无感觉。
他坐在我旁边,犹豫了一下,从怀里掏出那个灰色布包。解开系扣,里面是零散的一把铜钱。平时这些钱能买好多东西,可此刻在荒郊野外,却买不来一丝温暖和一口吃食。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布包最底下,用油纸仔细包着的东西上。那是他们仅剩的口粮——半个干硬得像石头一样的黑面馒头。是昨天一个好心的邻居大婶偷偷塞给他们的,他一直没舍得吃完。
他把馒头递给我:“吃吧。”
我的肚子早就饿得咕咕叫,看见馒头,眼睛立刻亮了一下,但随即又黯淡下去。我抬起头,看着哥哥在火光下显得更加苍白的脸。
“哥,你吃。”我小声说,把馒头推回去。
“我吃过了。”哥哥撒谎,声音平静,甚至刻意让语气显得轻松些,“在大伯家附近的时候,啃了几口饼子。”他知道这个谎撒得并不高明,荒郊野外,哪里来的饼子啊。
我睁着眼睛看着他,没说话。过了几秒,我伸手摸向他的肚子。他猝不及防,在我手按上的瞬间,那不争气的肚子突然发出了一声清晰而冗长的“咕噜”声,在寂静的破庙里显得格外响亮。
哥哥“唰”地脸红了,身子僵得像木头。
我没吭声,只是拿起那半个硬馒头,用力把它掰成两半。一大半,我毫不犹豫地猛地塞进哥哥因为惊讶而微微张开的嘴里。那小半,留给自己。
“一起吃。”我说,语气里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坚持,甚至有点像娘生前偶尔训斥爹不要喝酒时的口气。
干硬的馒头碎渣堵在长安的喉咙口,剌得生疼,他咀嚼得异常缓慢。那一点粮食的滋味,混合着妹妹指尖的温度和不容置疑的关怀,艰难地咽下去,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落进了空荡荡的胃里,也砸在他的心口。
我小口小口地吃起自己那一点点馒头。吃得极其仔细,一只手在下巴下面接着,连掉下来的碎屑都小心翼翼地倒回嘴里,一点都舍不得浪费。
吃完那一点点塞牙缝都不够的食物,饥饿感反而更加鲜明地灼烧起来。我只是把自己缩得更紧,试图保存一点点体温。
外面的风似乎更大了,雨点开始噼里啪啦地砸下来,先是稀疏的几声,很快就连成一片,从屋顶的破洞漏下来,在庙内积起小小的水洼。寒气裹挟着湿意,无孔不入。
长安把火折子吹熄,小心收好。最后一点光晕消失了,庙里陷入彻底的黑暗和寒冷,只有雨声喧嚣。
他摸索着,靠近我,伸出胳膊,将我的身子紧紧搂进他的怀里,用自己单薄的胸膛和体温包裹住我。我像只冻坏的小猫,本能地往他怀里钻,想找点暖和。
“哥,”我在黑暗中小声开口,声音带着困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爹娘…是不是不要我们了?”
哥哥抱着我的胳膊突然收紧,我能感觉到他的心跳变快了。
“不是。”哥哥的声音在雨声里特别沉,特别肯定,“他们会回来的。等雨停了,天晴了,就来找我们。”
我知道这是假的,可我还是轻轻“嗯”了一声,心里好像松了点。
又安静了一会儿,我小声说,是安慰自己,也是安慰哥哥:“哥,我不冷,也不怕。”
哥哥没说话,只是抱我抱得更紧。
雨越下越大,没有停歇的迹象。破庙四处漏水,他们缩在的这个小角落也渐渐难以保全。寒意深入骨髓。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实在太困了,竟然在极度的疲惫和寒冷中睡着了,偶尔还会因为冷惊悸一下。
在浓得化不开的夜里,我睡得迷迷糊糊的,好像听见哥哥发誓般一字一句地低语:“长乐,哥一定会让你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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