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庙的夜,漫长而煎熬。风雨声未曾停歇,寒意如同附骨之疽,钻透单薄的衣衫,侵蚀着两个相依为命的孩子。
李长安几乎一夜未眠。他尽可能地将妹妹李长乐整个裹在自己怀里,用尚且稚嫩的身躯为她抵挡从四面八方灌进来的冷风。长乐睡得并不安稳,时常因寒冷而惊悸,发出模糊的呓语,有时是“娘”,有时是“冷”。每一次,长安都会立刻收紧手臂,笨拙地轻拍她的背,直到她再次沉入不安的睡眠。
当天边终于透出一丝灰蒙蒙的、微弱的亮光,勉强驱散庙内最深沉的黑暗时,雨终于停了。屋檐还在滴滴答答地落着水珠,空气里弥漫着湿土和腐烂草木的气息。
我在哥哥怀里动了动,睫毛颤了颤,睁开眼。眼里还有刚睡醒的迷糊,以及昨晚没散的怕。
“哥…”我嗓子哑得厉害,下意识往哥哥怀里缩了缩。
“嗯。”哥哥应了一声,声音也同样沙哑,带着一夜未眠的疲惫。他松开有些僵硬的胳膊,活动了下几乎冻麻了的手脚,“天亮了。”
饥饿感如同苏醒的野兽,更加凶猛地啃噬着两人的胃。长安的肚子不受控制地发出一阵冗长而响亮的鸣叫,在寂静的破庙里格外清晰。他脸上掠过一丝窘迫。
我摸了摸自己瘪瘪的肚子,皱着小脸说:“哥,我好饿。”
哥哥没说话,慢慢站起来。他走到庙门口往外看,雨后的荒野一片泥泞,积水洼反射着灰白的天光,依旧看不到任何可以果腹的东西。他的目光最终落回怀里那个布包——那里面装着大伯给的钱。
“我们有铜钱。”他像是跟自己说,又像是跟我说,“去镇上,买吃的。”
这句话让我眼睛一下子亮了。哥哥把布包仔细塞回贴身处,拉着我的手,帮我拍了拍身上的草屑,虽然效果甚微。
“走。”
我们俩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泥泞,朝着记忆里清河镇的方向走去。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灰败的镇墙终于出现在视野里。镇子入口依旧冷清,但总算有了些人烟。几个面黄肌瘦的人蹲在墙角,眼神空洞。空气中那股淡淡的药味和腐臭味似乎更浓了。
哥哥拉着我,警惕地打量着四周,很快就看到镇口有个冒热气的小摊——一个头发白花花的老伯在卖杂粮馒头。
馒头的香气,对于饥肠辘辘的人而言,具有无法抗拒的诱惑力。我不自觉地咽了口口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笼屉。
长安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看起来镇定些。他走到摊前,从怀里掏出那个布包,小心翼翼地解开,露出里面的铜钱。他数出几枚,递过去:“老伯,买两个馒头。”
卖馒头的老伯抬起浑浊的眼睛,瞥了我们一眼,没说什么,用油纸包了两个黑黄掺半的杂粮馒头递过来。
拿到馒头的那一刻,我和哥哥的心几乎要跳出来,迫不及待地走到旁边一个相对僻静的墙角,背对着街道,仿佛拥有了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藏。
哥哥把其中一个馒头递给我:“快吃。”
我接过馒头,刚要张嘴咬——
就在这时,突然从旁边巷子里窜出几个人,一下子把我们围住了。是三个年纪比哥哥稍大些的男孩,个个衣衫褴褛,但眼神里却带着一种饿狼般的凶狠和蛮横。一看就是是镇上游荡的乞儿。
领头的高个男孩脸上有道新疤,他咧嘴一笑,露出参差不齐黄牙:“小子,新来的?懂不懂规矩?在这儿吃东西,得先交‘好处’。”
哥哥立刻把我拉到他身后,把剩下的馒头飞快塞回怀里,用身子挡住。他握紧拳头,声音紧绷:“什么规矩?我们买的,吃我们的。”
“嘿!还挺横!”另一个矮胖的乞儿啐了一口,上前一步,伸手就要去抢我手里的馒头。
我吓得尖叫一声,把馒头死死抱在胸前。
“滚开!”哥哥猛地推开那胖乞儿的手,像被惹急的小兽。
“妈的!给脸不要脸!”高个男孩脸色一沉,没再废话,一拳就往哥哥脸上招呼。
哥哥才十岁,又饿了一夜,没躲开。那拳结结实实打在他颧骨上,眼前一黑,踉跄着倒退了几步,撞在冰冷的墙壁上。
“哥!”
另外两个乞儿也扑上来,拳头和脚像雨点一样落在哥哥身上。哥哥拼命反抗,用手抓、用牙咬,可他双拳难敌六手,很快就被推倒在地上。他蜷缩起来,尽可能的护住头,那些拳脚尽数落在哥哥的后背上。
“把馒头交出来!”高个男孩一边踢打一边叫嚣。
哥哥咬着牙,一声不吭,只是把身子蜷得更紧,死死护着怀里的馒头和布包。
我看着哥哥被打,泪水不争气的流下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冲上去,用手使拉那几个男孩的胳膊,试图将他们从哥哥身上拉下来,可我拉不动。
“别打我哥!放开他!馒头给你们!给你们!”
我哭着把手里的馒头扔了出去。那胖乞儿一把捡起来,塞进嘴里就啃。
高个男孩看到馒头,暂时停了手,眼睛盯着哥哥紧紧护住的胸口:“怀里还有啥?拿出来!”他伸手就去扯哥哥的衣服。
就在这时候,镇口传来一声喊:“干什么呢!小兔崽子们!又抢东西!”
是卖馒头的老伯,他拿着擀面杖,好像要过来。
那几个乞儿慌了,高个男孩狠狠踢了哥哥一脚,骂了句“晦气”,就带着另外两个钻进巷子跑了。
哥哥躺在冰冷的泥地上,浑身都是伤,嘴角破了,渗出血丝,颧骨也肿了起来。他大口喘着气,眼睛里一片模糊。
“哥!哥!”我扑到他身边,颤抖着摸他脸上的伤,眼泪掉得更凶了,“你怎么样啊哥…呜呜呜…”
哥哥慢慢抬起手,擦掉我脸上的泪,声音哑得快听不清:“别哭…哥没事…”
他忍着疼,挣扎着坐起来,第一时间就往怀里摸。那个灰布包还在,就是被扯松了点,铜钱没少。另一个馒头被压变形了,但也还在。
他松了口气,可很快,我就看到他眼睛里悔恨交加的情绪。
剧烈的愤怒和一种前所未有的决心在他胸腔里疯狂燃烧,压过了身体的疼痛。
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极其艰难地站起身,拉着我,一步一拐,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他的背挺得笔直,尽管每走一步身上都疼得钻心。
走到镇外无人处,他停下脚步他看着哭得几乎喘不上气的我,看着我空空的手,拿出那个被压扁的馒头,掰成两半,把大的那半塞进我手里。
“吃。”他就说一个字,语气没得商量。
我看着他肿起来的脸,还有他紧抿的嘴边,不敢再推,小口小口吃着,边吃边抽噎。
哥哥拿着小的那半,没立刻吃。他抬起头,望着灰蒙蒙的天,望着这个冰冷而残酷的世界。他的拳头死死攥着,指甲都嵌进掌心,渗出血痕,可他好像没感觉。
那一刻,我觉得哥哥好像突然长大了,眼神里褪去最后一丝稚嫩,只剩下冰冷的火焰,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坚定。
风呜咽着吹过,卷起尘埃,仿佛回应着这无声却掷地有声,在空旷里,荡起一圈圈看不见的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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