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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黑棺疑云

白栩大气不敢出,生怕惊扰他们,直到抬棺人走远,才敢喘上一口气,动动僵掉的胳膊腿,蹒跚地站起身。

路尽头,浓郁的黑淹没了微弱的火光,四周寂静无声。

冷月正值当空,锋利的寒光如一柄白刃劈开密林,几近参天的古树簇拥在一起,硕大的树冠融成一片,像悬在天上的沼泽。

死气沉沉的山林里,偶尔传出一两声裂帛似的凄啼,不添生气,反增鬼气。

方才那口棺材的诡异模样深深地印刻在了白栩心里——棺身结实地捆着朱砂制成的红绳,棺板上贴满了画着镇邪纹路的黄符,本是口黑棺,却在银月的照拂下,隐隐透出幽深的青光。

单看这架势,就知道棺材里的凶物绝非寻常。

白栩的心怦怦直跳,一种难以言喻的不祥之感在心头陡然涌起,让他不寒而栗。

“我们要跟上去么?”白栩问道。

段尚清摇头,“不要打草惊蛇,先回去禀告。”

两人便悄然起身,抄另一条近道跑回了府。

进了门,正堂依旧静悄悄的,西院已笼罩在夜色里,一派祥和,住在后院的仆从们还在忙活,只有东院点起了烛灯。

是爹娘回来了。

白栩忙拉着段尚清去汇报今夜见闻。

从正院去东院,先要经过东面石墙上开凿出来的雕花月洞门,再穿过一条竹柳荫蔽的青石板小道,走下莲池上架着的竹拱桥,才能见着白家长老的卧房。

白栩带着段尚清来到爹娘门前,先作势敲两下,而后不等屋内人做出反应,毫不客气地推门而进,嚷道:“爹,娘,有大事禀告。”

白道陵和莫兰萱正对坐在竹桌前谈话,见他们进来,蓦地止住话头,“什么事?”

“我们……”段尚清刚要开口,白栩先一步捂住了他的嘴,而后拿出十二分的威势先发制人:“你们今晚为什么进山?”

白道陵料到白栩会有此一问,早就编排好了托词,脱口而出道:“怕有人趁乱闹事,和你娘在山里转了转。”

若是平时,白栩也就信了,尽管心里存疑,到底不会追问,这回则不然,他有了追问下去的筹码,不会轻易放过他爹,于是再次咄咄发问:“以往你们从来不在花灯节巡山,今晚到底发生什么了?”

“以往是我和你娘不去,叫你师兄们去,每年的花灯节都要巡山,你不知道而已。今年的花灯节格外热闹,我不忍看他们放着好好的节不过,而去守着绛鹊山,便和你娘商量,和她亲自去巡一圈。”

白道陵答得泰然自若、理所当然,他这套把假话说成真话,假戏演成真戏的功夫,连戏台子老班主来了都得叹声自愧不如。

白栩哪里会被他爹的计俩给唬住,他一个字也不信,心想你白老爷子要是真于心不忍,早几年就把这差事揽自己身上了,何必等到今年?

看来顺着问是问不出什么结果了,白栩一转话锋,单刀直入地问:“你们进山看到什么了?”

“能看到什么?又黑又阴森的林子……”白道陵还想接着忽悠,莫兰萱止住了他的话,她看向白栩,面沉如水,冷声问道:“你进山了?”

短短几个字,把白栩乘胜追击的势头压下去一半,他喉头一哽,在娘面前,他有理也成了没理,嚣张的气焰被扑了个灭,讪讪答道:“是……”

“为什么进山?”

“我……”白栩一瞬想了许多辩白之词,他想说自己是因为担心他们的安危才进山的,可自己一介草包,何须担心一身武功的娘?

若说是看见山上有火光才追过去的,又会显得自己草木皆兵,自作主张,何况爹娘三令五申禁止他靠近绛鹊山。

怎么说也不对,白栩急出了汗,支支吾吾的“我”不出来一句整话。

“白长老,莫夫人。”

身后的段尚清替他解了围,他上前一步,拱手道:“白公子并非有意进山,是尚清看见有人自西面山腰私闯绛鹊山,请白公子带路前去查看,尚清以为担任守山之责,需得尽心尽力,片刻不怠,自作主张带上了白公子,委实欠妥,还请二老莫怪。”

莫兰萱神色稍缓,声音也柔了下来,“你们追上那火光了?”

“是,我们看见三个人,一人为首点灯,两人前后抬棺。”

白栩连忙补充,“那棺材模样可吓人,用红绳绑着,贴满了黄符。”

莫兰萱刚缓和的神色又紧张了起来,她看向白道陵,虽一言未发,面上却露出凝重之色。

白道陵附上她的手,宽慰地轻拍几下,又问白栩:“那三人朝哪儿走了?”

“过了‘玄黄阵’”,朝东走了。”

白道陵回头和莫兰萱相视一眼,白栩知道他们已在无声中做了什么决定,娘一个眼神,爹就开始赶人。

“好了,不是什么大事,估计是有人家去世了,没钱出殡,趁夜把棺材埋山上去,大过节的,不想这些晦气事,时候也不早了,你们早些休息,快回去吧。”白道陵客客气气地下了逐客令,就差起身把人往外撵了。

“等等!”

白栩什么都没问到,心有不甘,长臂一伸把段尚清拉到自己身前,据理力争道:“就算不告诉我,也得告诉他吧!段公子身负守山之责,绛鹊山里任何的风吹草动,他理应知晓。”

白栩说得在理,白道陵拗不过,回头看了眼莫兰萱的脸色,见她面无愠色,才放心大胆道:“你们先回去睡觉,要真有事,明日再与你们讲。”

“说准了?”白栩将信将疑。

“准了!”白道陵一把掐住白栩的脸蛋,“你爹的话还不信?小滑头。”

白栩嘿嘿笑着,任人揉捏,甚至蹲下来方便他爹左右开弓,两边的脸颊被掐出红印也不在乎,谄笑道:“那我和段兄明日午膳后来找您啊?”

白道陵无奈,这小子方才口口声声说应让段尚清知晓今夜之事,话赶话的倒把自己也偷偷算了进来,这么个人精,也就他娘能制服。

白道陵顺了他的意,“行,你们两个,都来。”

白栩得逞一笑,对爹娘道了声安,同段尚清回了西院。

躺在床上,白栩横竖睡不着觉,子时一过,困意好像自行遁去,翻来覆去合不上眼,脑子里全是那口黑棺。

他想起马学究那套危言耸听的言论,虽说传闻真假参半,毕竟不是空穴来风,就如定山江上那些来路不明的黑船,据说里面都是棺材……

在亲眼见到有人夜闯绛鹊山之前,他从来不会把这些事与江州的安危联系在一处,马学究那时一口一个“准要有事发生”,白栩当初还嗤之以鼻,如今却听进心去,他隐隐预感,今夜抬棺一事的背后,隐藏着更大的阴谋,或许和那些船脱不了干系。

月渐西沉,东方渐白。

熬了半宿正迷迷糊糊睡着的白栩被院内的响动吵醒,坐起身,脑袋沉得像装满了石头,扯着他的脖子把人往下拽,他以头抢床,弓着腰埋着脑袋睡觉,又是一阵天旋地转。

忽地,一阵沁人的茶香飘至鼻尖,赶走了赖着的睡意。

他掀开被子,走出门,见段尚清背对着自己站在凉亭中,一手负剑,一手持扇扇着炉火,泥炉上立着个茶壶,壶中茶水沸腾,飘出袅袅清香。

福生端来洗漱的清水,白栩洗了把脸,头发随意一拢,套了件长衫朝段尚清走去。

“段兄,在煮茶?”

段尚清收剑入鞘,见他一副没睡醒的模样,先倒出一杯热茶递给他,“是我练剑吵醒了你?”

白栩摆摆手,喝了口茶,“无妨,醒了正好。”

“看你面色欠佳,昨夜没睡好?”

“嗯。”白栩叹了口气,疲惫地揉揉眉心,“胡思乱想了一宿,心神不宁,睡不踏实。”

“在想那口棺材?”段尚清抱剑靠在亭柱上看着他,剑鞘上的纹路在清晨的朝阳中闪烁着凌然寒光,剑柄上挂着的太极流苏穗被晨风吹动,露出一颗莹润光泽的玉髓。

白栩点头,烦躁地揉乱了头发,“爹越瞒着我,我越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白家守了绛鹊山足足十五年,可我对这山的了解还没有江湖上的传言来的多,每次我问起绛鹊山里究竟有什么,爹总是半蒙半骗地讲故事糊弄我,他和娘都不许我进山,山里出了情况也不和我讲,我知道他们是为了我好,可我总不能一辈子被蒙在鼓里。”

愤懑与惆怅在白栩的胸腔横冲直撞,他觉得爹娘的庇护如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他包裹在真相之外。

郁闷叫他喘不过气来,四面透风的凉亭化成了逼仄的牢房,他急于吐出心中的邪气,探出身子望向长天。

天上浮动着薄云,轻纱似的遮不住太阳的光,阳光射入云层里,东一块西一块的给天上点缀了一些锦霞。

白栩正出神,忽地被一声巨响唤回了神智,姚靖顶着一脑袋鸡窝从屋里走出来,一着凉风,立马放炮似的咳嗽起来。

方才那声响,是他大力推开屋门弄出来的,白栩真的担心那两扇单薄的门板禁不住他日日施威,手下败将般地从门框里剥落下来。

“他的出场,一向这般威风么?”

段尚清无奈,“在段府从未有过。”

白栩忍俊不禁,向来听闻广陵段氏家教森严,段尚清就是个活范本,像姚靖这种天性活泼的小孩,在段府待这么多年,憋也得憋坏,此番来了白府没了管束,立即本性毕露。

姚靖打着哈气向两人走来,撑着朦胧的睡眼含糊地打了两声招呼,先迫切地给干冒烟的嗓子灌下几杯热茶,而后捂着肚子仰天长叹:“好饿!福生——”

这几天总是福生来招呼他们吃饭,姚靖只要一饿就喊福生,要么问他何时开饭,要么向他要点糕点蜜饯填填肚子。

那肚子里像有乾坤洞,怎么填也填不满。

也许是他的声音过于哀怨悠长,福生真就应着他的喊声来了西院,叫他们去吃饭。

白道陵和莫兰萱没来用膳,白栩问下人,这才知道他们今早天蒙蒙亮时才回府,嘱咐下人午膳时再唤他们。

他昨夜就料到爹娘会再次进山巡查,不想竟从子时寻到天明。

不知找到抬棺人没有,还有那口神秘的黑棺,里面究竟是什么东西……

一切原委只有等到午膳后才能知晓。

在期待中等待是一件无比煎熬的事,白栩已经数不清自己绕着花坛踱了几圈步,算不得去后厨询问了几遍何时用午膳,实在等得心焦,又跑去东院瞧了好几遍,爹娘的屋里一直没有声响,来往打扫庭院的仆人们全都放轻脚步不敢打扰,白栩只好绕着爹娘屋前的假山和莲池来回走,好消磨时间。

他心里想着事,没注意步子的力道,鞋底敲在青板石路面上,“啪嗒啪嗒”响成一串,仆从们吓得一个劲儿地比划,示意白栩不要发出声音,白栩视而不见,兀自绕圈。

好在福生赶过来,好说歹说地把他劝回了西院,苦口婆心地叫他安心等着,毕竟老爷和夫人还需睡个好觉。

与白栩的焦躁截然不同,段尚清正安稳地坐在窗边,手捧圣贤书,轻声诵读,不时抬头看一眼在院子里度日如年的白栩,默默算着他短短一上午叹了几口气。

姚靖坐在段尚清身旁,手里同样捧着本书,他眼睛半眯着,嘴里含着块青梅果干,书上的字于他来说就是一道道催眠符,他不住地磕着头,拇指大的樱桃几次含不住差点掉在地上,都被他眼疾手快地接住再次送进嘴里。

两个多时辰终于熬尽,白栩如愿地等到了爹娘,膳桌上,他不盯吃食盯老爹,那望眼欲穿、如饥似渴的眼神叫白道陵无可奈何。

“吃饭。”白道陵终于出了声,“吃完饭来东院。”

囫囵着填饱肚子,白栩、段尚清和姚靖三人跟着白道陵去了东院假山旁的凉亭,姚靖并不知道昨夜白栩和段尚清经历了何事,不过在接下来的谈话中,他已完全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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