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日宴会上大抵都要做这些事情,宾客们挨个为妮妮安娜送上祝福,塞莱斯特站在她身旁,好像她天生就该和妮妮安娜接受同样的祝福一般。妮妮安娜负责应和大人们的祝福,塞莱斯特负责把她的一根手指攥在手心里,时刻接收着妮妮安娜传给她的讯息。这个人花白的鬓角上浮着一层黑色的染发剂,或许他身上其他的毛也变成白色的了,那个人的礼帽是为了遮住他的秃顶,这个人是和丈夫一起来的,他们看上去刚吵过架,是为了要送给我的礼物吗?那边的那个人朝他们看过来了,难道他是偷情者?大人问我们怎么笑得这样开心,是不是在宴会上看到了心仪的小男生?
妮妮安娜也只是告诉他们过生日实在是太开心了。塞莱斯特知道她最讨厌别人同她开这样的玩笑,就像塞莱斯特不会跟只看图画册或漫画的男生聊小说那样,向来只有男生来心仪她的。两个女孩彼此都十分默契地把对方当作了自己的伴侣,小心翼翼揣着这份夹生的情愫,不敢叫大人们看见。
祝福完毕后就是对着蛋糕许愿,有好多层好多层的蛋糕,被侍者像车一样推过来,因为蛋糕足够大,所以最上面一层可以并排插着十二根蜡烛,像是一架正在融化的竖琴,只剩下琴弦了。
宴会厅里的烛火被一点点灭下去,像是一场极其缓慢的谢幕,先是墙壁上的壁灯,接着是边缘的小吊灯,正中央的大吊灯,我们的世界在一点点缩小,最后只剩下妮妮安娜的身边,十二支蜡烛组成的小小光圈。或许是因为妮妮安娜距离烛火最近,她的身影被火苗泡发得更大了,火舌舔舐去她身上多余的东西,那时妮妮安娜的身影在塞莱斯特眼中格外清晰。现在想来那蜡烛不过细细一小根,惨白的蜡油几乎要化进白色的奶油里。
黑暗中的人们为妮妮安娜唱起了生日歌,歌声仿佛会流动似的,和摇曳的火光掺杂在一起,妮妮安娜的脸看上去影影绰绰。若是那天她没有听菲利克斯的话就好了,若是那天她没有吹灭蜡烛的话就好了。
人群随着歌声围绕着蛋糕转动,塞莱斯特的手不知怎的松开了,她被大人们裹挟着,绕着蛋糕和妮妮安娜旋转。塞莱斯特又一次想到了母亲送给妮妮安娜的那个八音盒。妮妮安娜明明是离火光最近的那个,为什么烛光熄灭,最先不见了踪影的那个人会是她?她没有开口,静静看着站在蛋糕对面的妮妮安娜,十二根蜡烛隔在她们中间,在对方眼中她们都被围了起来。在众人的歌声当中,菲利克斯先生在她耳边轻声说:“吹灭蜡烛之后我想带妮妮安娜小姐去看我为她准备的礼物,还请您替我保密。”什么样的礼物是只能两个人一起去看呢?
塞莱斯特觉得她和妮妮安娜才是那两个在宴会厅里偷情的人,其实我们偷的又何止是爱情。众人的歌声无孔不入,漩涡一样在宴会厅里转圈圈,宴会厅实在是太大了,这么多人的歌声加在一起都填不满它,漩涡的中央,只剩下她和菲利克斯先生,以及妮妮安娜的那一句“他很像你的爸爸”。
塞莱斯特说不出口。
就连塞莱斯特自己也不知道,在妮妮安娜一根根吹灭蜡烛时她的眼睛里染上了一层怎样的颜色。十二根蜡烛就像是倒计时,十二,祝你生日快乐,希望往后的每一个生日我们都能在一起,
十一,这么多人将你围在中间,
十,头皮好痛,好想伸手去碰,
九,这个白色的大蛋糕就像你一层层的裙摆,里面的夹心一定是草莓味,
八,你手上的颜料还没有洗干净,双手交合的样子像是圣诞树顶上的五角星,
七,你的头发有一小撮头发没有扎进去,好想宴会快点结束去拆开这让人苦恼的发型,
六,你耳朵的形状好特别,像一个标准的圆形,
五,原来你的眼睛是红色的,来不及去想你之前有告诉我哪些红色了,你不喜欢玫瑰的红,那就是草莓的红吧,你的脸看上去像一颗还没来得及成熟的草莓,
四,你刚刚许下了什么愿望呢,总觉得你不会甘心只许一个愿望,那那些愿望里有没有一个是关于我们的呢,
三,真想再好好看一看你的画,以后你会不会给我画一幅画呢,
二,真的很对不起,硬要拉着你给你唱那首童谣,
一,祝你生日快乐,无论如何你都要快乐,
零,生日快乐,我爱你。
其实数到一的时候蜡烛就已经全部熄灭了,黑暗中她还是数出了那个零。什么样的零呢,是数完一之后等待灯光再亮起时片刻的黑暗呢,还是灯光亮起对面人群中那个小小的缺口呢,都不是。阿尔贝先生在问她妮妮安娜去哪了,她告诉他,妮妮安娜说之前那幅画有些地方画错了,要趁大家不注意悄悄去改掉。阿丽拉夫人说要上楼去找她,“舞会马上就要开始了,她刚才说过要给来宾看那幅画,你现在去找她她又要不开心的。”阿尔贝·维克多·德·拉罗什先生将她拦了下来。
她搞砸了一切,是零分的零。她突然有了一个念头,不是道菲利克斯教授会不会给自己的学生批上一份零分考卷,总会有连考试都没来得及参加的学生的。
塞莱斯特不知道自己应该去想些什么了,周围的一切她都听不到了,她努力回想着之前看过的那些书籍,想要从里面找出只言片语来帮助现在的自己,该死的,为什么这个时候她能想到的还是字母“?”。才发现这个字母下面也是一个扁扁的零,虚无的感觉就像人们拼了命地团结起来对抗天灾却发现天灾根本不可战胜,能被人勉强克服的叫做**,人皆是祸,人无法克服,到头来根本什么都做不到,又是零分。
宴会厅里的每一个人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找好了自己的舞伴,没人在意那个一口都没有被品尝过的蛋糕,好像它唯一的用处就是用来插上那十二根用来许愿的蜡烛。蛋糕被推到了角落里,宴会厅中央的乐队已经开始了演奏,大人们一对又一对围着乐队旋转着跳舞,毫不意外的顺时针方向,乐队被包围在中间,像是在誓死捍卫着什么一样。塞莱斯特背对着人群看着面前的蛋糕,拜托侍者切了一块给自己,只把自己当做一个爱吃甜食的小孩子。原来蛋糕的夹心真的是草莓味,红艳艳的果酱就像融化了的宝石,还流着涎水一样。
她用小小的银叉来回翻腾着,小小一块蛋糕被她搞得乱七八糟,母亲看到了肯定要大声训斥她。白色的奶油,红色的果酱和蛋糕体混在一起,像是被谁吃过又吐到盘子里,分辨不出来谁是谁了。
不知从哪传来的沉闷的响声,就好像把舞池里所有的舞鞋同时穿在脚上用力向下跺一样,或许大人们也是这样想的,除了塞莱斯特,没人去理会那响声。紧接着又有几声响跟在后面,咚,咚,咚,像是从心脏里捏出的声响,像是战鼓震动时的舞蹈,大人们还在跳舞,旋转,点踏,跳跃,搀扶,奶油,草莓,颜料,红色,出血,死亡。
银盘掉到了地上,奶油和果酱沾满了她的裙子,她猛地推到一旁的侍者,侍者倒在蛋糕里,像是洋娃娃摔碎在最柔软的梦里,所有人都看向了她,她飞快地朝楼上冲去,黏在脚底的奶油让她止不住地打滑,像是一个坏掉的士兵玩偶,母亲也顾不得贵妇人的体面了,疯了一样扒开人群跟在她身后跑了上去。
明明在一起偷情的是我们两个才对,妮妮安娜,和你在一起的日子里,我们偷到的何止爱情,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像是我偷来的,从我自己身上偷来的,偷的是时间,偷的是生命,偷的是无可比拟的欢愉,每时每刻的心碎,小小身体没法承载的情感——
可为什么你会变成这个样子?
昏暗的房间中央,一副画被摔在地上,画上依旧是妮妮安娜最喜欢用的红色,可是画旁边的两个人都浑身是血,塞莱斯特甚至想到,或许妮妮安娜喜欢的根本不是什么红赭石,是喷薄出她身体的鲜血的红。妮妮安娜和菲利克斯先生倒在画框的两个对角,像是拼命挣扎着从画里跑出来的一样。她身上那件白色的洋装被从中间整个地撕开了,小小的胸脯裸露在外面,胸口上插着一把用来抹颜料的刮刀。她跪坐在红色的湖泊当中,两条腿苍白而无力,像兔子玩偶的长耳朵。一边菲利克斯先生的衣角依旧锋利得像刚削好的铅笔头,鼻梁上的单片眼镜不见了踪影,他脖子上被咬了个洞,喷出来不少的血,塞莱斯特想起来小说里的吸血鬼,急得忍不住又要哭出声,她怎么能这样去想妮妮安娜?
跟在她身后的母亲看到这一幕,连忙尖叫着跑过来捂住她的眼睛,头皮又开始痛了,头皮又开始痛了,这是她今天第十四次想要去整理自己的头发,她狠狠咬住了母亲伸过来的手,无论如何也不松口。母亲的尖叫声更加刺耳了,拼了命地甩着胳膊。有什么东西流到自己嘴里,泛起一股铁锈味。有什么不属于她的东西进入了她的身体。
她想起了什么,一把甩开母亲去看角落里的妮妮安娜,妮妮安娜的鼻血止不住得流,淌过她的嘴唇,下巴,再到胸口那把银质刮刀的刀柄上。她才发现菲利克斯的单片眼镜握在妮妮安娜手里,碎掉的镜片将要把她的手掌整个刺穿一样。她张嘴,连露出的牙齿都是红色,身后阿丽拉夫人和阿尔贝·维克多·德·拉罗什先生也跑了过来,妮妮安娜像鱼一样不断吐着红色的泡泡,说出来的话却是菲利克斯先生的语气:“妮妮安娜小姐······祝你,生日快乐。”
屋子里还放着其他客人送来的生日礼物,通体黄金,掐丝珐琅和碎钻装饰的珠宝,戴在脖子上,戴在手上和头上的,用上好的绸缎做成的衣物,草莓色留在了塞莱斯特的裙子上,妮妮安娜就是那一坨白花花的奶油。屋里屋外数不清多少洋娃娃在看着这样的她,像是在附和她一样,楼下的乐队演奏起了生日快乐歌。塞莱斯特脑子里却又一次不合时宜地响起了那首童谣。
从前有个小小孩
从妈妈肚里滑出来
脑袋空空呀不记事
张开嘴来直乱说
咿呀,咿呀
小心那针尖,小心那刀斧
咿呀,咿呀
小心那尖刺,小心那红色
呀咿,呀咿
好一个胆子小如鼠
咿呀,咿呀
雨变成了刀子,云变成了斧
湖变成了红色,人变成了我
咿呀,咿呀
脑袋空空呀不记事
像一颗红苹果
故事必须要从头讲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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