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光灯泛着灰白,消毒水的味道顽固地渗在空气里,间或夹杂着不知哪间病房传出的、规律而刺耳的仪器嗡鸣——医院似乎总有一套刻板的布景。
肿瘤中心则更透着股异乎寻常的整肃。
因为后续和仁江医院肿瘤中心有临床试验的合作,周如风特意给简和沉在肿瘤中心安置了一间临时办公室。
简和沉摘下眼镜,指尖轻轻按在酸胀的鼻梁上。
电脑里是仁江医院近一年收治的各类癌症患者的病历资料。密密麻麻的文字堆砌在屏幕里,看得久了,眼睛像蒙了一层薄雾。
他微微阖眼,缓缓吁出一口气。欧美的患者数据量,到底难与这里同日而语。
庞大的人口基数,意味着更汹涌的病患潮,更复杂的症候群,以及医院强悍得多的吞吐能力。单一个仁江肿瘤中心,年接诊数便逾数万,几乎是英国皇家马斯登的两倍——而那家医院,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面向的是整个欧洲。
他稍微舒缓了一下眼睛,正准备继续查阅庞大的病历资料,敲门声响起。
周如风推门进来,“先别看了,休息一会儿吧,我妹和何暮带了咖啡过来。”
简和沉握着镜架的手指顿了一下,将唇边的“不必”咽回,只道:“好。”
休息室里,咖啡的暖香已经散开。
李鹏展的身影穿梭其间,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自然熟稔,像中午的不愉快没有发生过一样。
周如风挑眉,忍不住和简和沉低声感叹:“这个小李挺……锲而不舍啊。”
简和沉的目光掠过前方,没有应声,脚步却无声地加快了,径直走到桌边。
“诶,哥,简教授,你们来啦。” 周言注意到他们两个,笑着招了招手。
何暮正将一杯咖啡递给对面的年轻护士,闻声指尖几不可察地一颤,握杯的力道失了分寸,杯壁肉眼可见地微微凹陷。
那杯咖啡在递过去之前,杯口的塑封盖早已被她细心掀开一角,里面深褐色的液体一经挤压,从打开的开口处漫出来,溅落在她的手背上。
“抱歉!”她连声道歉,忙将咖啡放在对方面前桌上。
对面的李鹏展几乎立刻注意到了,迅速从白大褂口袋掏出纸巾递过去。
然而几乎是同一瞬,一块藏蓝色的手帕从何暮侧后方递来。
何暮下意识地侧过头,目光触及那只熟悉的手,几乎是本能地接过了简和沉的手帕。
李鹏展似乎是没想到自己伸出去的手会落空,一时有些尴尬地愣在原地。
周言瞥他一眼,终究担心场面太难看,伸手接过了纸巾,打着圆场:“谢谢李医生啊,正好我这杯也洒了点。”
何暮擦拭的动作一滞,攥着手帕的手指微微收紧。
她抬眼,视线与简和沉相触,几不可察地停留一瞬后,旋即仓促移开,转向周如风,唇边牵起一个掩饰性的笑,“如风哥,咖啡。”
何暮的手边有一个已经打开的袋子,里面有一杯还未取出的咖啡。她却舍近求远,探身去拿稍远处一个未开封的袋子,取出一杯冰拿铁递给周如风。
“谢了。” 周如风伸手接过。
何暮顿了顿,然后把手伸向身前那个袋子。
身前却忽然伸出一只手,“简教授,这杯给您。”
一位女医生越过她身前,直接把自己手里的咖啡递到了简和沉的手里。
简和沉出于礼貌伸手接过,向对方道了声:“多谢。”
何暮的手刚刚触及袋口边缘便倏地悄然收回,那只攥着手帕的手也收得更紧,最终只不动声色地将它塞进了身侧的口袋。
简和沉接过了那杯咖啡,目光却始终落在何暮身上。
他看到何暮将那些甜点一一取出,摆放整齐,再把赠送的小叉子细致地垫上纸巾,递到每个人手中。如此周到妥帖地照顾每一个人。
她长大了,简和沉想。
她从前也是十分妥帖知礼的孩子,却更随心随性。
她很乐意体谅别人,但从不会刻意去迁就或者照顾什么人,包括她自己。
身旁似乎有人同他说了句什么,他没听清,视线依旧胶着在何暮身上,带着一种沉静的专注和一点对往昔的追怀。
窗外的天色是有些沉郁的铅灰,何暮方才应该是淋了雨,肩膀上有明显雨水洇湿的痕迹,发梢也带着湿润的潮气。
像刚刚那一瞬抬头看他时的那双眼睛,也带着潮意。
被雨水浸过的眼睛。
这让简和沉想起伦敦——他坐在咖啡厅靠窗的位置等何暮下课,雨水淅沥沥滑过玻璃,他一抬头,就看见何暮隔着水痕模糊的玻璃朝他笑。
那时的她也像现在,头发被水汽洇得潮湿,雨滴从额角滑落到眼里。
伦敦总是下雨,仿佛整个泰晤士河的潮湿都要顺着雨水爬到空气里,衬得天色总是雾蒙蒙的一片。
就在这一片雾气里,何暮被雨水洗过的眼睛亮得动人。
她会弯起眼,笑盈盈地同简和沉讲:“没有人能打败伦敦的雨,不如轻松一点,快乐地跟它和解。”
今天也下雨了,她又没有打伞,还是那么不会照顾自己,简和沉想,可是她现在为什么那么会照顾别人了呢?
简和沉觉得那座八千公里之外的城市此时一定又在下雨,那团湿乎乎的雾气就堵在他的胸口,堵得心脏泛起一阵沉闷的、带着潮意的酸疼。
分别的这些年,过往的那些日子总是一遍又一遍在简和沉的心里回放。以至于重逢之后,他每次见到何暮,总觉得那些时光恍惚就发生在昨天。
而在这一刻,一种迟来的、尖锐的认知清晰地刺穿那团雾气——他无比真切地意识到,他们真的分开了那样久。
何暮分完最后一份甜点,转身便见简和沉微蹙着眉立在桌边,手中的咖啡似乎一口未动。她不清楚刚刚那位女医生递给简和沉的是什么咖啡,难道是不合他的口味?
何暮看着手拿咖啡一动不动的简和沉,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伸手从身前的袋子里取出了那杯似乎已经被遗忘的咖啡。
她握住杯子,拇指无意识地在杯壁轻轻摩挲了一下,抿唇轻声问:“简教授,是咖啡不合口味吗?”
她将手中的杯子向前递了递,“我这还有杯温美式……换一下?”
简和沉的胃实在太差,太烫或者太冷的食物都有可能让他不适,温热最好。
何暮顿了顿,又补充道:“加了半包黄糖。”
再次见面之后,简和沉一直克制着不要给何暮带来困扰,就像他一直以来做的那样。不过多地打扰,不过分地接近,顺从她的意思,不让旁人知晓他们的关系。
他知道何暮最不喜没有分寸感的人。但此时此刻,简和沉忽然很想越界一次。
为了刚刚一瞬间涌上来的陌生感,为了心底蔓延的酸疼,为了现在何暮看向他时那甚至有些小心翼翼的、潮湿的眼睛。
于是他将手中原本的咖啡放下,接过何暮手上那杯。
杯沿轻触唇边,温热的液体滑入喉间。他抬眼看她,神色温柔地笑了笑,“咖啡很好喝。” 他状似看了看杯身上的标志,“是在路口的那家咖啡厅买的吗?”
何暮点头。
简和沉笑意未褪,“我回国后第一次喝到这么正宗的咖啡。何小姐如果有时间的话,介意晚上再陪我喝一杯吗?”
他并没有刻意压低声音,几乎所有人都听到了他的话。
原本正聊天的人一时安静下来,几乎所有人都转过头,带着或探究,或惊讶,或好奇的目光看过来。
简和沉这句话的暗示意味实在太过于明显——没有人会在晚上邀请人喝咖啡,除非这只是为了约会而寻找的一个蹩脚的借口。
更何况,这个发出邀请的人是简和沉。
他温和、有礼,但也冷淡、克制。
或许是受到他生活的那座常年飘雨的城市影响,他和人相处时也总像隔着一层浅淡的薄雾。很难想象他会在这样的场合发出这样的邀请。
何暮也怔住了,她当然没有想到简和沉会忽然说出这样一句话。
答应,或者不答应似乎都有些不合时宜。
有小护士偷偷瞥向一旁的李鹏展,觉得此刻的气氛实在有一些怪异。
李鹏展在任何人面前都没有掩饰过对何暮的追求,甚至因为知道周言和何暮的关系,私下还请周如风帮忙打探过一些消息。
医护圈子里,流言总是传得最快,科里早就有传言。
况且这段时间何暮外婆住院,李鹏展比管床医生往病房跑得都勤快,端茶倒水好不殷勤,心内科的人都八卦到肿瘤中心来了,问你们这儿的李医生,是不是我们病人家属的男朋友。
甚至今天,李鹏展也一直表现出一副自己人的样子。
但何暮和这位简教授此刻气氛却这样微妙。
实在是……一出好戏。
李鹏展的脸色也确实并不好看,他又想起今天中午的事,何暮对他始终闪躲,却任由简和沉握着她的手臂,带她离开。
他忍了又忍,他知道简和沉是医院和研究所都很重视的合作专家,也是周主任的朋友,于公于私他都不应该得罪。但周围人探究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脸上,他到底还是没忍住,语气不善地阴阳怪气道:“简教授晚上喝咖啡提神?” 话音里火药味十足,“国外回来的精英,果然精力过人,大半夜还要搞科研?”
护士长赶忙笑着打圆场:“简教授一直在国外,习惯肯定和我们不一样,再说这咖啡确实好喝,我也想再来一杯呢。是吧简教授?”
简和沉并没有接话。他鲜少这样,他向来是极重礼仪的。可现在,他只是一瞬不瞬地注视着何暮,像专注盯着实验室里的显微镜一样。
他的嘴角还维持着刚才询问时微微上扬的弧度,眉宇间却未完全舒展,微皱着,这让他神色看起来带着一些小心翼翼的请求。
今天外面是阴天,屋子里开着灯。
医院办公室冷白色的灯光照在简和沉的脸上,让他此刻的表情甚至显得有点悲伤。
何暮没有办法拒绝这样的简和沉,从很多年前开始就是这样。
于是她沉默半晌,最终还是点头答道:“好。”
何暮没有在肿瘤中心再多做停留,与周如风示意后便同周言离开。一路上周言几番欲言又止,但何暮一直若有所思,她只好生生的憋住了。
最后在两人在电梯间分别的时候,她拉住何暮,面色复杂道:“我还欠你一顿饭呢,今晚…...” 周言想到什么,懊恼地跺跺脚,“哎呀,不对,明天,明天我们去红房子吧。”
何暮也没多说什么,只点点头,“好,明天和你说吧。”
另一边,周如风对简和沉的反常也难掩错愕。
他跟在简和沉后面回了办公室,踌躇半晌,“你......哎呀,你这......这是......”他支支吾吾,措辞半天,憋出一句,“你这......你不会是喜欢何暮吧?” 问完之后却立刻有些后悔,觉得自己唐突,忐忑地看着简和沉。
但简和沉即没有被戳破的尴尬,也没有被误会的不悦,他靠坐在办公桌前,一手插兜,一手握着方才何暮递给他的那杯咖啡,姿态放松,神色自然,眼角眉梢都没有任何多余的波动。
他看着周如风,平静、认真又坦然地说:“对,我在追求她。” 随后又补充一句,“暂时先不要告诉其他人,我不想给她造成困扰。”
周如风缓慢、僵硬地张大嘴,被这个过于清晰直白的答案定在了原地。
简和沉竟然喜欢何暮??
简和沉竟然会喜欢一个人??
简和沉竟然有七情六欲?!
周如风一时间甚至有点想学周言放声尖叫,他表情变幻,嘴巴开合几次,最终只磕绊出一句:“你,你,你知道何......何暮她多大吧?她和周言同岁......”
他有点坐立难安地在简和沉的办公室踱了几步,然后放弃思考般留下一句:“我得回去静静。” 几乎是逃离了简和沉的办公室。
周如风刚走出几步,就在走廊里碰到了李鹏展。
李鹏展自从何暮离开之后,脸色就一直不好。这时强挤出一点笑脸跟周如风打了个招呼,“周主任。”
周如风尚被方才的爆炸信息震得心神不宁,此时竟然生出一丝不知道怎么面对李鹏展的荒谬感。
他只能胡乱点点头,脚步匆匆地走了。
李鹏展在和周如风错身而过之后,立刻就维持不住脸上的笑容,神色阴沉地瞥了一眼简和沉紧闭的办公室门。正准备抬步继续往前走,肩膀却被人从后面拍了一下。
他回头一看,是平时关系不错的护士长。
护士长神秘兮兮地将他拉到角落,往他手里塞了个薄薄的黑色皮夹,向简和沉办公室的方向瞟了一眼,才刻意压低声音道:“小李啊,可别说姐不帮你,你看看这是什么。”
李鹏展接过那个黑色皮夹,前后翻看了一下,皱着眉不解地问:“钱包?”
“哎呀,你打开,打开看看。” 护士长说着不待李鹏展动手,直接替他翻开皮夹,从右侧卡位抽出了两张照片。
两张照片上是同一个女孩。
那女孩面庞柔润,肤色白皙,一双眼睛大而清亮,随着嘴角扬起的弧度一起微微弯着。女孩在一张照片中笑得开朗些,另一张中看起来则温婉内敛许多,但望镜头的眼神却都似含着一样真切的情意。
护士长伸手指着那两张照片,“你看,这不是你那个小女朋友吗?我在休息室捡到的,估计是今天送咖啡过来的时候落下的。正好,你去还给人家,也好制造点儿相处的机会啊。”
确实是何暮。
李鹏展仔细端详。
但应该不是现在的何暮,照片上的她看起来更青涩一些,大概是她年纪更小的时候。
李鹏展莫名觉得照片上的何暮有些陌生,倒不是因为样貌,而是因为照片中人的笑容,那样明媚的、生动的,那样真切的、柔软的笑容。他从未见过,以至于倍感陌生。
“背面还有字呢。”护士长在一边提醒。
李鹏展翻过照片,两张照片背面的字迹相同,一看便知道是出自同一人,字体遒劲而工整,都写着:
[木木 in Windemere]
落款的日期却不同,
一张写着: [2017.09.03]
另一张写着: [2018.09.09]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