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湖区遇到一个适合登山的好天气,是一件十分需要运气的事情。
这里大部分时间都雨雾密布,上一次简和沉与何暮就是被一场突如其来的雨搅乱了行程。而这次他们有十天的时间,来等一个好天气。
等待的日子,倒也并不让人觉得焦躁。
他们这次没有住在镇中心,而是住在紧邻温德米尔湖的一个别墅酒店。
酒店是真正意义上的依湖而建,清晨推开窗户,湖水特有的清冷气息便会漫延进来,混着岸边湿漉漉的青草香和石缝间苔藓微涩的土味。
从第一天到第八天,一直在下雨。
期间他们去过一趟湖区最北部的Keswick,其余的时间便都消磨在温德米尔湖边。
在湖边的草地上,或者湖边的小屋里。
雨势小的时候就沿着湖漫步,不打伞,就走在雨里。
若雨下到必须要打伞的地步,就索性回屋,透过阳台的窗户去看雨水密密匝匝地落在湖面,溅起朦胧的水汽,然后水汽越聚越浓,蒸腾而起,雾便从湖面升至天际。
他们此前曾在远处的山丘向下俯瞰。雾气笼罩温德米尔湖,将一切都包裹在湿润的、半透明的茧里。
如今,他们也在这茧里。
当雾茧逐渐聚拢、变得浓稠,屋内就会升起另一阵氤氲的、更暖的雾气。
偶尔他们也会开车去镇子上漫无目的地逛上一圈,但总会在太阳落山之前回去。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朝阳和日暮循环往复,晨昏在湖水的波荡中流转向前,仿佛可以如此绵延,永不停歇。
然后在第九天,他们终于等到了一个还不错的天气。算不上晴朗,但至少无雨。
斯科菲峰所在的湖区国家公园距离他们所住的酒店驱车大约需要50分钟。他们七点从温德米尔出发,天光真正大亮时,刚好抵达西斯韦特山谷(Seathwaite)。
从西斯韦特农庄的石桥出发,小道紧贴着溪流蜿蜒向前。
前半程的路其实并不难走,大多是一些草地和碎石,还算平坦,只需要留心不被突出的树枝绊倒。只是昨天刚刚下过雨,今晨又没有太阳,地上还有未散的潮气,因而有些湿滑。
何暮显得有些兴奋,脚下的步子迈地毫无停顿,偶尔甚至比简和沉还要快出半步。
简和沉神色有些紧张地盯着她的脚下,口中不住地叮嘱,“小心”,“当心“,”慢点”,“稳一些”。
其实理论上来说,后半程需要攀登的山岩才是这趟徒步中最容易发生危险的部分。但人在攀爬那些一眼望过去就很艰难的路时,反而会放慢脚步,加倍小心,一步一个脚印的力求每一步都走稳。
而在看似平坦的碎石路中,却总是会因为掉以轻心而被树枝和不明显的石块绊倒。
暗处的陷阱,远比显而易见的危险更不易躲避。
在路程进入到Corridor Route时简和沉甚至松了一口气,因为何暮终于慢下来了。
Corridor Route是通往斯科菲峰的徒步路径中最富盛名的一条观景步道,沿着这条路一直向上,就会看到远处的瓦斯特沃特湖(Wast Water)在视线里逐渐显现。
这条路不可避免地会途径岩石区。
巨大的、饱经风霜的火山岩体构成天然的阶梯与屏障。路径在锋利的石岩中曲折穿行,时而需要手脚并用,才能继续前进。
山路在荒野中显出一种嶙峋的野性。
自从进入到攀登路段之后,简和沉就换到了何暮身后,小心地护着她,防止她因为脚下踩空而滑落。
随着海拔逐渐升高,风的体感也逐渐增强。为了防止视线遮挡,何暮摘掉了冲锋衣上的防风帽。风开始顺着衣领灌进脖颈,她开始不再说话,喘息声逐渐加重。
裸露的碎石坡陡峭而松散,每一步向上都伴随着碎石的滑落。呼吸沉重如鼓,心脏撞击着胸腔,身体在风与重力的夹击中跋涉。
这段沉默而艰涩的跋涉持续了将近九十分钟。
视线是在陡然之间变得开阔的。
山巅的风呼啸着穿越英格兰的脊梁。目光所及,荒凉的山口连接着更荒凉的山峰。群山雄浑而沉静,峰峦叠嶂,色调由墨绿渐次褪为灰蓝、淡紫,直至融入天际的薄雾。
置身于此,人如微尘,被一种宏大而原始的力量包裹,既渺小又无比真切地活着。
向下俯瞰,瓦斯特沃特湖狭长如刃,深嵌在群山的褶皱里。
风掠过水面,又掠过无边的石南与苔原,翻腾着向上。越向上,便越冷冽,然后带着刺骨的寒意和纯粹的、未经驯服的力量,席卷过衣角,在耳畔发出一种低沉而恒久的嗡鸣。
何暮在这嗡鸣声中喃喃,“这里就是斯科菲峰......”
“对,这里就是斯科菲峰。”简和沉松开了牵住何暮的手,拢了拢她被风吹乱的头发,然后看着她向前几步,有点费力地站上了更高的一块岩石。
简和沉伸出空荡的手,感受山巅的风吹向掌心,再无可阻挡的从指缝穿过。
抓不住,留不下,轻而蓬勃地向更高的空中飞去。
何暮站在岩上极目远眺。
远处的湖是沉静的,近处的山却是涌动的。在风与雾的流动间,群山像正在苏醒的海浪,在脚下翻涌。
她转过身,简和沉就站在她身后几米远的地方。
岩石和薄雾把荒野的草也衬的灰蒙,在带着寒意的风中,简和沉显得坚毅。他不可动摇,如岿然的群山;不可阻挡,如锋锐的峭壁。
何暮嘴唇开合,声音极低,风声嗡鸣,只有模糊的音节传入简和沉的耳朵。
他听不清,只好上前几步。
何暮站得高些,简和沉需要微微仰头才能对视上她的眼睛。
“在说什么?” 他的声音平稳而有力,目光渊默、沉静的望进何暮眼底。
何暮仔细地凝视着他的眼睛,然后俯身,抬手环住他的脖颈。
她用脸颊轻轻地贴住他的额角,然后低声说:“简和沉,你一定会实现你的理想。”
你一定会实现理想。
长途跋涉,艰苦卓绝,
但你最终会站上这座高峰。
你坚不可摧,无可动摇,
你一往无前,百折不挠。
你会站在山巅,
为了渺小而伟大的人类生命,
你一定会实现你的理想。
而我,
亲爱的,我爱你。
午后有阳光穿透过密布的云层。
身后传来后来徒步者惊喜的呼声,“Sun!See, sun’s out!(看,太阳出来了)”
何暮直起身,转过头望向远处的天空。
随着风将云吹的翻涌,光从云层缝隙间渗出、弥漫,越过嶙峋的山岩和沉默的峰峦。
何暮的耳廓已经被风吹的有些泛红。
简和沉抬起手,轻轻覆住她的双耳。
风声,连同一切声音都在世界中被掩去,只剩眼前的光还在蔓延。
天与山在同一时刻,于光影交换间缓慢地亮起来,转瞬即逝的时间似乎也被拉成了永恒。
在等待了九天的阳光里,简和沉对着何暮远眺的背影说:“我爱你。”
何暮似有所感地回过头,看向简和沉。
简和沉也正看着她,神情柔和。他将覆在何暮双耳上的手放下,笑着说:“生日快乐,暮暮。”
岩路陡峭,下山的路远比上山的路更难走,为了赶在日落之前返回出发点,他们不能在山顶停留太久。
下午四点左右,他们回到了西斯韦特山谷,很幸运地赶着天光回到了温德米尔。
车驶进镇中心,简和沉把车停在了一家西班牙酒馆的门口。
“喝一杯吧。” 简和沉说。
何暮看向他的胃,犹豫了一下,最终应道,“好。”
酒永远比菜上的更快。
在举杯之前,何暮还是没忍住,破坏气氛地催促着简和沉吃了两块餐前面包。简和沉倒也没嫌她煞风景,笑着照做了。
何暮酒量好,在外喝酒从来没有真的醉过,今晚却不知是怎么了,两杯鸡尾酒,已经觉得有些迷朦。
她托腮望着简和沉。他正在用刀叉剥一只虾。
何暮常调侃,这是他的独门绝技——先将虾头切下,然后用叉子稳住虾身,再将餐刀放平,侧着刀身沿虾壳的缝隙切入,随即手腕带着刀柄一翻,虾壳就从侧面被掀起来,最后切掉虾尾,就能得到一个完整的虾肉。
何暮着迷似的看着他的动作。
大概是中学时接受的那些苛刻的绅士教育留下的遗产,简和沉做这些时总带着一种从容不迫的优雅。何暮时常觉得相比起开朗奔放的美国,简和沉还是更适合英国。
她其实很感兴趣简和沉那些看起来毫无用处、甚至在别人眼里可能有些做作的小习惯,也很喜欢他似乎永远沉稳、优雅的姿态;
她喜欢简和沉讲话时平缓的声音和语调,也喜欢他身上好闻的、干燥而清凉的乌木香;
喜欢他穿着家居服在厨房煎蛋,也喜欢他平和但坚定地说:没有人类不能战胜的疾病,包括癌症;
喜欢看他皱着眉说:何暮,生理期不要喝冰可乐,也喜欢他笑着把剥好的虾放进她面前碟子。
她垂下有些朦胧的双眼,看着碟子中央那颗姿态完整的虾肉,左手的叉子一下一下在虾肉表面轻点,却不肯真地落到实处,像是不舍破坏一件完美的“艺术品”。
好半晌,她才小心翼翼地叉住一点虾尾,将它缓慢地送到口中,再细细咀嚼。似在感受,也似在回味。她的唇角随着口腔内逐渐散开的鲜甜,开始慢慢扬起微小的弧度。
片刻后,她抬眼,在看见昏暗灯光映照下的另一双眼睛之前,她看到了一条珍珠项链。
泛着淡粉色的细润光泽在酒馆昏黄的灯下显得格外柔和。圆润饱满、大小均匀的珍珠被一条极细的银链串起,安静地躺在深蓝色的丝绒盒子里,像一捧被凝固的微光。
简和沉将那条项链自盒中取出,而后起身绕至她的身后。
温热的指腹和微凉的珍珠一同擦过后颈,带来一阵不可抑制地战栗。简和沉仔细地扣好搭扣,手指却并没有立刻收回,将触未触地停在那片与珍珠相贴的肌肤上。
他第一次见何暮时,她就颈间就带着一颗珍珠,不大,却极亮。莹白圆融的珠子缀在她的胸前,衬得肤色愈发白皙。她站在觥筹交错的光影里淡然浅笑,清冷又柔润。
那时简和沉就觉得,这世上再没有人比她更适合佩戴一串珍珠。
简和沉站在何暮的身后,近乎着迷地注视着她在珍珠映衬下愈显修长、柔白的后颈,然后在她转身望过来的视线中,微笑着柔声道:“生日快乐,暮暮。”
何暮喜欢看简和沉笑,她希望简和沉是开心的,至少大多数时候要是开心的。
她已有醉意,此时灯光又实在太暗,这让她能看见简和沉嘴角的弧度,却无法看清他的双眼。
她仰着头,眉间极细微地的动了动,轻声问:“简和沉,你现在开心吗?”
酒馆里正在放一首很老的英文歌,沙哑、低沉的女声在昏暗的灯光中轻唱:Just one last dance, before we say goodbye......
I'll never forget how romantic they are
(我永不会忘记此刻浪漫)
But I know' tomorrow I'll lose the one I love
(但我知道明日我将痛失吾爱)
There's no way to come with you
(再无法与你相依)
It's the only thing to do
(唯一能做之事)
Just one last dance
(是拥有最后一支舞)
Before we say goodbye
(在我们说再见之前)
“简和沉,你现在开心吗?” 在简和沉终于准备收回悬在她颈间的手时,何暮倏然伸手,握住他的手腕追问。
简和沉俯下身子,在她不自觉皱起的眉间落下一吻,低声道:“开心。”
他的脸庞终于从阴影中移出,被拢进桌灯发出的光晕里。
何暮看着眼前似乎同样含着笑意的眼睛,轻声道:“那就好。”
她像是确认了一件至关重要的事,眉间的隆起的褶皱终于舒缓下来,也松开了握住简和沉的手,“开心就好,现在开心就好。”
人生最重要的就是现在,没有什么比现在更重要了,不是吗?
所以现在开心就好。
那是何暮最后一次问简和沉:你现在开心吗?
何暮离开伦敦,是在一个简和沉不在的傍晚。
或许是她刻意,又或许是两个人的心照不宣。最终送别她的,只有客厅那盏一直没有修好的、坏掉的落地灯,它固执地亮着,在何暮关上门之前,留下最后一点昏黄的光。
伦敦的落日,何暮见过很多次。
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落在房门前的台阶上,夜色压着落日,漫过屋顶的轮廓,最后连那阶上残存的一抹光也彻底抹去。
计程车转过街角时,何暮最后向后望了一眼,像是留恋,又像寻找。
然后她听到车载收音机在播放一首老歌,沙哑、低沉的女声在暮色沉落的傍晚中轻唱:But I know' tomorrow I'll lose the one I love, There's no way to come with you…Just one last dance, Just one last dance…
暮色,连同这座城市最后低语,和那条恒久流动、永不停留的河一起渐行渐远。
泰晤士河或许真的不会结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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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再见伦敦(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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