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和沉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时，何暮正在给窗台上的那束鲜花换水。
他并非本院医生，因此并没有穿白大褂，而是穿着一套剪裁精良的深灰色西装，里面是一件同色系但颜色稍浅的衬衫。
何暮的目光在他胸前的领带上停滞了一下。
那条领带海军蓝色打底，上面整齐的排布着一排排橘色和米白色相间的小型几何图案，规整中透出几分不乏味的雅致。
简和沉微笑着走来，温和有礼地向刘静和刘永平问候，“外公、伯母，这两天感觉怎么样？”
“挺好，都挺好的。”刘永平笑呵呵地应道。
“辛苦简教授了，一趟一趟亲自过来。” 刘静在一旁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应该的。” 简和沉笑着颔首。
“简教授您坐下说，坐下说吧。” 何暮的姨妈刘萍热情地伸出手，作势就要去拉简和沉的胳膊。
简和沉却立即侧身一避，眉眼倏忽间冷淡下来，语气冷淡地说了一声，“不必。”
他语气中的疏离太明显，以至于刘萍的面上立刻露出了几份尴尬的神色来。
何暮眉心微动。
她幼时曾和刘萍的儿子，也就是她的表哥齐明有过很深的龃龉，以至于何暮始终没办法原谅他。
外公外婆不知内情，她顾忌两位老人的情绪和身体，多年来只能维持表面的平静，但对刘萍和齐明始终冷淡疏离。
刘静倒是知道缘由，却总想和稀泥，劝她“都是一家人，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
那件事她也曾经同简和沉提起过，他也是清楚那件事的始末的。
何暮垂眼，理了理自己的裙摆。
简和沉仿佛没有注意到那短暂的尴尬，径直走到刘永平床边，语气恢复了之前的温和，“外公，唐医生已经将您近期的各项身体指标同步给我了。您的状态维持得很平稳，周五我们就可以进行白细胞单采了。”
“好好，听您的安排。”刘永平连连点头。
简和沉朝刘永平笑了笑，身后却传来一道十分突兀的声音，“那是不是要抽血啊，抽多少？会不会影响我外公的身体？” 齐明的声音大，语气急，听起来实在算不上客气。
病房里的空气凝滞了一瞬。简和沉安静地转过身，目光平静无波地投向出声的齐明。那眼神并不锐利，却莫名让齐明心头一紧，升起一股怯意与不适。
简和沉薄唇抿成一条冷淡的直线，片刻后，才用毫无起伏的语调，清晰地回应：“关于白细胞单采的基础原理和常规安全性问题，我的助手两天后会抵达。届时，如果你有任何基础性或常识性的疑问，可以向他咨询。”
齐明被噎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最终只能讪讪闭嘴。
简和沉初进病房时对着刘静和刘永平，态度十分温和有礼，以至于齐明认为他是个好说话的，言语间就没怎么注意。然而刚才那一瞬，简和沉看过来的眼神，说话的语气，都带着一种不近人情的上位者姿态。
刘萍赶紧伸手捅了捅还愣在原地的齐明，看了一眼桌子上何暮带过来的咖啡，用眼神示意齐明赶紧拿杯咖啡送给简和沉，缓和一下气氛，弥补刚才的失礼。
齐明心里憋着一股气，只觉得简和沉小题大做。一句话而已，何至于当众给他如此难堪？
他颇不情愿地硬着头皮，随手从袋子里胡乱摸出一杯咖啡，快步走到简和沉面前，努力挤出一点笑容，斟酌着用词，尽量礼貌地说：“简教授，刚才……不好意思啊。我不是质疑您的意思，您喝杯咖啡吧。”
简和沉眼神掠过齐明手上的杯子，神色仍旧淡漠，“谢谢，不必。”
随即，他转向刘静和刘永平，颔首欠身，“我会和医生再探讨一下接下来几天的治疗方案。外公，您先休息。”
“好好，简教授您先忙。”刘永平连忙应声。
简和沉再次礼貌地冲刘永平点头致意，然后转身看向何暮，语气倏然柔和起来，轻声道：“放心。”
何暮不明显地点了下头。
待简和沉走出病房之后，齐明忍不住低声抱怨：“果然是国外回来的大教授，又冷又傲。多大点儿事啊，至于吗？”
何暮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气，拿出手机，在屏幕上轻点了几下，冷冷地说了句：“我出去接个电话。” 就转身向外走去。路过茶几时，似是顺手，从袋子里拿走了一杯刚好温热的美式。
今天的太阳难得并不毒辣，但午后仍旧暑意难消。偶有微风吹过，似乎能带来几分转瞬即逝的清爽，让人在呼吸的瞬间，得到一点短暂的舒缓。
花园里人影寥寥，但树叶的摩擦声混着聒噪的蝉鸣，让周遭仍然显得有几分吵闹。
何暮沿着连廊走了几步，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倚在廊柱旁的身影。
简和沉一半站在廊下的阴影里，一半站在阳光下，一手插兜，一手挽着脱下的西装外套。
他的目光平而静地落在远处一片摇曳的树影上，暑意和蝉鸣，燥热与喧嚣，就这样在他的周围沉寂下来，时间也在这一刻变得缓慢。他在光影中，整个人透出一种沉静的疏离。
何暮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停住了脚步，安静地看着他半明半暗的侧脸。
直到简和沉似有所感地转过头，在那一瞬间，何暮觉得自己似乎也成为了刚刚落在他眼中的那棵树，就应该站在这里，就应该在他眼中，就应该随着他的呼吸只剩枝叶摇动。那摇动也应该是规律而轻缓的，让人平静也让人沉溺。
然后就在这阵被放的极轻缓的呼吸中，她看到简和沉抬步向她走来。
他伸手，握住何暮手中温热的杯子，掌心极轻地蹭过她的指尖。
阳光穿过连廊缠绕的藤蔓枝叶，落在简和沉的身上，何暮微微仰着脸，在斑驳的光里望进他的眼睛。
“热吗？” 简和沉低声问。
何暮摇摇头。
她看看简和沉系得整齐的领带和仍旧紧扣的袖口，小声嘟囔了一句：“你都不热，我也不热。”
简和沉似乎被她孩子气的比试心理逗笑，低低地发出几声轻笑，“心静自然凉，我说的对吗？”
“对～”何暮微微拉长了一些尾音，声音也也染上了一点笑意，“你的中文最好了。”
简和沉又轻笑了一声，挑眉接受了她有些敷衍的夸奖。
何暮转身随意地在连廊的石头栏杆上坐下，双手撑在身侧，略微垂下头，看着廊外随风轻晃的青草。
空气似乎比刚刚更清缓了一些，鼻尖沁入了一点带着凉意的草木香。她抬腿朝栏杆外探了探，脚尖无意识地在草叶上拨弄。
简和沉就靠在她旁边的廊柱上，目光随着她摇摆的鞋尖晃动，然后缓缓上移，落在她纤细的脖颈。她肩背挺直而不紧绷，低着头仍然显得姿态舒展。
简和沉就这样安静地看了她许久，直到看到她白皙的后颈，渗出细密的汗珠。
他拿出随身带着的手帕，抬手轻轻在她脖颈处拭过。
“回去吧。” 简和沉温声说道。
何暮抬起头看向他。
简和沉又抬手，用手帕在她的额角轻柔地按了按。
何暮望着他点点头，“好。”
连廊侧面有一条小路，能够直通到肿瘤中心的所在的北住院楼，何暮却鬼使神差地多绕了大半圈，走过了整个连廊。简和沉也陪着她舍近求远。
在病房门口分别的时候，他看着何暮，沉声道：“有问题随时找我。” 停顿片刻，又似是叮嘱地低声重复，“随时找我。”
何暮眨眨眼，抿了抿唇，似乎是压下了嘴角上扬的一点弧度。如此安静了一瞬，才点了点头。
简和沉冲她笑笑，继续抬步向前，往办公室的方向走去。
不知是不是错觉，错身而过的瞬间，何暮似乎看见他抬手在胃上不经意地按了按。
一进病房，何暮就觉得气氛有些不对。
刘静欲言又止的看着她，刘萍和齐明的眼神也有些怪异。
何暮几不可察的皱眉，问刘静：“妈，怎么了？”
刘静正思忖着要怎么开口，齐明已经抢先一步，语气怪异地说道：“你和那个简教授挺熟啊。”
何暮不想浪费时间和他多费口舌，扭过头不欲接话。
齐明却不依不饶，“你不知道吧，从咱们这个房间的窗户往外看，下边有什么都能看清。”
齐明见她还是不说话，又接着道：“你和那个简教授，刚刚在楼下花园干什么，我们可都看到了。”
何暮眉头狠狠皱起，“我只是去给简教授送咖啡” ，顿了一下，她同样语带讥讽道：“你不是没送出去？”
齐明只觉得刚才那股难堪又回来了，紧跟着呛道：“对，我送的不要，你送的倒要啊。别以为我没看见，刚才那个简教授可不是在病房里那副拒人千里的样儿！”
何暮面色丝毫未动，目光平静无波，她看着齐明冷冷道：“随便你看到什么。”
齐明恍然间竟觉得何此时何暮的眼神跟刚刚的简和沉如出一辙，一样的冷淡又毫不在乎，让人莫名其妙产生一股自卑的怯意与怒意。
“哎呀，小暮。” 在气氛变得更紧张之前，刘静赶忙上前拉住何暮，“你不是还没吃饭呢吗？快抓紧时间去吃饭吧！”
何暮看了一眼刘静，又看了一眼躺在病床上担忧地皱着眉的刘永平，垂了垂眼，淡淡道：“那我就先走了。外公，您好好休息。”
“诶诶，好好吃饭啊，路上小心。” 刘永平一迭声嘱咐。
病房门在身后轻轻合拢，何暮靠在带着凉意的墙壁上，缓缓吐出一口气。
她站在走廊里，犹豫片刻后，拿起手机——
[是不是胃不舒服？]
[还好。]
何暮皱皱眉。
简和沉这个人，不知怎么回事，虽然从出生开始到现在，只有五岁到十岁之间在中国生活了五年，却把中国人含蓄内敛的“优点”学了个十成十。
说话总是藏一半儿，留一半儿。好事向好，他说还好，坏事变坏，他也说还好。像今天这种情况，他说还好，那八成就是不太好了。
何暮蹙眉继续打字——
[你中午是不是也没有吃饭？我去给你买点粥好不好？]
[也？]
没学过几天语文，倒是会抓字眼。何暮的眉心尚未完全松开，却在收到简和沉的信息时短促的笑了一下。紧接着，下一条信息跃进屏幕——
[听如风讲，附近新开了一家还不错的南京菜馆，若下午不忙，我们一起去吃，好不好？]
等坐在餐厅里，看着简和沉神色自若地合上菜单，再姿态优雅、舒展地将菜单递还给服务员时，何暮忽然后知后觉出一点微妙的恍然。
她盯着正在倒茶的简和沉，挑眉问道：“你是真的胃疼吗？”
简和沉动作一顿，随即稳稳放下茶壶。
他将那杯斟好的茶缓缓推至她面前，脸上仍旧是一如既往的温和笑意，他说：“不重要。”
何暮和他对视半晌，终于点了点头，拿起手边的茶杯。
热茶透过瓷制的杯底将温度传至掌心，何暮轻抿一口，低声应道：“对，不重要。”
是或者不是，都不重要。
不过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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