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胞完成回输之后,简和沉每隔一天的下午会专程到医院,检视刘永平的临床数据和身体状态,通常是下午四点,很有规律。
至于何暮,她公司事务繁忙,每天只是来探望一下,并不长留。但大抵有那么点儿私心,她大多数时候,都会尽量将探望时间安排在简和沉过来时前后。
这日,刚走到病房门外,何暮就听到一阵不同往常的吵闹交谈声,不由蹙了蹙眉。
刘永平住的是特需病房,应当很安静。
她推门而入,只见病房内除了长期留在这儿照料的刘萍、齐明母子还有刘静以及另一对陌生的中年夫妻。
“哎呦,小暮来了啊。” 坐在沙发上的刘萍回过头,冲刚进来的何暮招招手,“快来,我给你介绍一下,” 她指着那女人说道:“这是你表哥的表姑胡玲,你也叫表姑就行。” 接着又指了指她旁边的看起来有些瑟缩的中年男人,“这是你表姑父。”
胡玲起身迎上几步,满面堆笑攥住何暮的手,“哎呀,这就是小暮啊,头回见,真漂亮。”
刘永平需静养,唐骏早有叮嘱,如无必要,最好不要让不相关的人来打扰,尽量婉拒探望。
只是中国北方有探病送钱的礼俗,探望病人的时候包一个红包,即是表达关切之意,也祝福早日康复。所以因着何暮和刘静不让人探望,刘萍之前就抱怨几次,连礼钱都收不了了。
此番何暮一听说是刘萍家里的亲戚,只以为又是她心思活动,所以不遵医嘱。
何暮心下微愠,但来探病的人毕竟是好意,至少要以礼相待。她只得顺着刘萍的话,朝胡玲略微颔首,喊了一声:“表姑。”,又转向那个男人,“表姑父。”
客气是客气的,态度却很疏离。
对方倒似是并没有感受到她的冷淡,很是热络地连连答应。
何暮正要借口出去打电话,躲一躲清净,就听刘萍开口道:“小暮啊,你表姑这次来,是有事请你帮忙。”
何暮暗自皱眉。
她和这个八杆子打不着的表姑,今天是第一次见面,不知怎么会有事请她帮忙。
胡玲连忙接话:“是,是,小暮你先坐,坐下说。”
何暮瞥向刘静,对方递来一个眼色,她只好找了个离沙发有点距离的位置,拿了把椅子,在外公的病床边坐下了。
“是这样,我爸,得了跟你外公一样的病。情况比你外公还要严重。” 胡玲叹了口气,“能用的办法都用了。听你姨说,你外公做的这个基因治疗效果很好,我们就想着也试试。”
何暮并没有接话,仍抿唇看着他们。
胡玲夫妻对视一眼,“我听你姨和你表哥说,你和负责给你外公治病的那个简教授很熟,能不能帮表姑跟他说说,我们也想参加他这个临床试验。”
何暮闻言面无表情地扫了一眼刘萍和齐明。
她向来面热心冷,表面客客气气,不说硬话,但实际上她觉得不行就是不行,不好就是不好。她虽然脸上大多时候带着笑,但面无表情看人的时候,总让人觉得这是个很冷淡的人。
刘萍这次把人直接叫到医院,当着老爷子的面说这件事,就是思忖着何暮顾及她外公心情,不会当面让人不来台。可她这一眼扫来,刘萍一时心里也有点发虚,知道何暮这是已经不高兴了。
但话已至此,刘萍也只能硬着头皮帮腔:“小暮啊,你表姑家困难,你一句话的事,帮帮她吧。”
“要不帮着就跟简教授说说?” 刘永平年纪大了,心软,又多少有点同病相怜的意思,也跟着开了口。
何暮这才抬起眼,先是冲胡玲夫妇笑了一下,语气客气但也没什么起伏地开口:“简教授的临床试验,针对的是多发性骨髓瘤的早线患者。我刚刚听您的意思,您父亲已经多次复发了,对吗?这已经不符合简教授的入组标准了。”
“是,是。”胡玲急道:“我们来前问过医院大夫,人家说我们不合格。所以才想着来找你帮忙......”
何暮面上仍带着笑,真诚地建议:“那您可以再详细咨询一下医生。据我所知,市面上已有完成全部临床试验,已经正式上市的专门针对多次复发患者的基因免疫治疗药物。对你们来说,那应该是更适合,也更稳妥的选择。”
胡玲瞬间面露难色,“是,是,医生说过......可那些......太贵了......一次就要一百多万,还可能更贵,我们实在治不起啊!我们听说参加试验是免费的,所以......”
原来如此。
何暮沉默了片刻,看着胡玲,神色认真道:“表姑,治病用药不是小事。研究人员设定入组标准,一定有他们的道理,我们还是要听专业人员的判断。”
“可是……” 胡玲还要再说什么,门口却忽然传来几声敲门声。
何暮起身去开门,打断了胡玲还未说完的话。
打开门,她便看到简和沉和唐骏站在门外,后面还跟着简和沉的助手Steven.
Steven 是一个身材很壮硕的白人男生,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搞科研的,倒像是个健身教练。他咧开嘴很热情地同何暮打个了招呼:“Hi, Oriana!” 他陪同简和沉来的次数多了,跟何暮也不算陌生。
“Hi,Steven.” 何暮也笑着回应,又朝唐骏点点头,“唐医生。”
继而转向简和沉,她停顿的片刻,轻声道:“简教授。”
简和沉对她笑笑,随即微微抬手向屋内示意,有客人吗?方便吗?”
何暮点头,“没关系,进来吧。”
“简教授来啦!” 刘永平边招呼着边想从床上坐起身来。
简和沉立刻上前几步,十分体贴地扶了他一下,温声道:“外公,不必客气,您躺好。”
“诶诶。”刘永平连声应着。
简和沉转而朝刘静一颔首,“伯母,打扰您会客,抱歉。”
刘静忙摆手,“不打扰,不打扰。”
简和沉回过身继续对刘永平道: “我刚刚和唐医生确认了您身体的各项指标,恢复的不错。今天的状态也很平稳。您自己这两天觉得有什么不适吗?”
刘永平摇摇头,“没有没有,都挺好。比之前精神多了。”
简和沉温和笑笑,“那就好,您有任何问题,就找唐医生,他会即时把您的情况同步给我和周主任。”
“好好。”刘永平感激又不好意思地笑道:“辛苦您了啊,简教授。我这也没什么大事,还要劳烦您一趟趟亲自过来。”
“应该的。”简和沉躬身,安抚地拍了拍刘永平搁在床边的手臂,“我亲自来确认,您和家人都更安心。”
“是,是这么回事儿。”刘永平笑呵呵的,“简教授您站在这儿,我就踏实!”
简和沉很配合地笑了笑。
随即直起身客气道:“不耽误您会客。外公、伯母,我们下次见。”
一旁胡玲见他要走,情急之下猛地抢上前,“简教授,等等!”
简和沉脚步一顿,转过身。目光恰好撞见侧旁的何暮,微蹙着眉,对他极轻地摇了下头。
简和沉几不可察地微一颔首,然后看向出声的胡玲,很礼貌地微笑着说道:“抱歉,女士,如果您有什么事情需要和我探讨,可以和我的助手预约时间。” 说完便干脆利落地转身欲走。
“简教授,我就说一句话。” 胡玲说着竟伸手要去拽他的衣袖。
简和沉微微回头,脚下却快速向前半步,不动声色地躲开了胡玲伸过来的手。
简和沉此人极重修养,他自己如此,也希望别人在与他相处的过程中至少能保持最基本的礼仪。先前是因为收到何暮的暗示,而不欲与对方多做纠缠,此刻却真切地觉得这位女士实在失礼。
他身材高大,胡玲要仰起头才能与他对视。此时他侧过的小半张脸面无表情,神色冷淡,低垂着眼睛,似乎是在等胡玲的下一句话,可胡玲却从他的表情和眼神中感受到了十分明显的不耐。
她收回落空的手,在衣摆上搓了搓,有些局促道:“我爸……也得了和刘叔一样病,您能不能也帮我们治一治啊?”
简和沉一顿,将身子转回来,正对她。
胡玲见似乎有希望,赶忙继续道:“我是听我弟妹说这病您能治,可昨天挂号咨询,大夫说要问您意见,今天上午又说我们不符合条件,治不了......我们实在没法子了......”
简和沉看向唐骏。
唐骏低声开口:“吴副主任今天上午确实送来一个病例。但患者目前需要接受四线治疗,不符合受试者需求。而且患者最近检查出了活动性乙肝。”他稍顿,又细心地用英文解释一遍:“Chronic Hepatitis B, 这是硬性排除标准。”
简和沉点点头,转向胡玲,遗憾地开口:“抱歉,女士。令尊的病症,确实不符合进行基因免疫治疗的基本条件。”
“我们不治肝,不治肝。”胡玲有些着急道:“我们就治骨髓瘤。您就救救我爸吧。您都没见过他,怎么就说不能治?”
唐骏皱眉上前半步,挡在简和沉的身前,“女士,您父亲的情况,我了解过。您的首诊医生应该已经详细跟您解释过了。您父亲患有乙肝,免疫治疗会破坏免疫机制,有极大的风险导致乙肝恶化,甚至引发急性肝炎或者肝衰竭。”
“可是我们不治肝啊!”胡玲大概实在是有些病急乱投医,已经听不进去唐骏的解释,只是一味想抓住简和沉这跟救命稻草。
见简和沉不为所动,她焦躁地拔高声音,“简教授,您这是见死不救啊!”
“表姑!注意措辞!”几乎是胡玲开口的下一秒,何暮便厉声打断,“全面评估患者状况,严格遵守治疗标准,这是对患者生命的尊重和负责。也是对您父亲负责。您应该向简教授道歉。”
胡玲被喝得一怔,讷讷道:“我……我不是有意的,我就是着急啊……”
她下意识又伸手想拉简和沉。
何暮皱着眉上前一步想拦住胡玲。
胡玲慌乱一挥手,想拨开她,却一下子碰翻了旁边桌上的保温杯。
保温杯里是简和沉进门之前,刘静才倒满的热水,盖子没有旋紧,此时被碰翻,里面的热水洒出来,溅到何暮和胡玲的手臂上,两人手臂和热水接触的部位瞬间便红起来。
何暮被烫得倒抽一口冷气。
刘静瞬间惊得上前。
电光火石间,简和沉已经从唐骏的身后疾步抢出,一把扣住何暮手腕,语气焦灼,“烫到了?疼不疼?跟我走,我带你检去查一下有没有烫伤。”
何暮轻拍他手臂示意无碍,抬眼看他,低声道:“她无理取闹,口不择言,你不要在意。”
简和沉仍然皱着眉,难掩关切地看着何暮,却还是放缓了语气温声道:“没关系,你知道我不在意这些。”
“小暮,你怎么说话呢?我姑怎么说也是长辈。” 半天没开口的齐明忽然冷不丁出声指责。
“哎呀,没事没事,是我说错话了。” 胡玲冲齐明使了个眼色,仍不死心地对简和沉道:“简教授,我爸的病......”
“现在不方便。” 简和沉忍不住打断了她的话,竭力维持着应有的教养,克制着说:“我要先带她去处理烫伤。”
“就再耽误您几分钟。”胡玲不依不饶,“我也烫着了,但是一点儿都不疼,不碍事儿的。”
简和沉终于控制不住面上的表情,狠狠皱起眉。他隔着镜片看向胡玲,眼神凌厉,气场低沉。
他维持着最后的礼貌,朝刘静和刘永平欠了欠身,然后一言不发,径直带着何暮向外走去。
“诶,简教授。”胡玲抬步就要追上去。却被立刻上前的Steven 拦在了原地。
Steven其实完全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见这位语气急躁,动作冒失的病患家属不仅烫伤别人,还拦着教授,实在无礼。而且他能看出来,简和沉已经在生气的边缘。
于是他也不管对方是否能听懂,语气严肃地说了一句:“Sorry Madam, you are required to cease any interruption of the professor's obligations, immediately.(抱歉女士,你被要求立即停止一切扰乱教授工作的行为)。”
Steven身材高大健硕,五官是西方人特有的锋利,皱眉讲话时颇有几分凶神恶煞。胡玲登时被震慑住,僵在原地。
待简和沉彻底从房间离开之后,Steven才从她面前移开,转身跟了上去。
落在最后的唐骏看了眼呆立无措的胡玲,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说道:“简教授不是您说的那样的人,他人很好。这个临床试验项目,按计划是在九月中旬正式开始。是简教授申请特批,才让刘先生能够提前入组。甚至在试验款项到位之前,所有的前期费用都是简教授个人垫付的。”
他顿了顿,语气加重了几分,“所以,简教授不会见死不救。他拒收您父亲,是因为他的身体情况真的不符合条件。”
“他能给刘叔垫付费用,为什么不能给我们垫付费用啊?”胡玲像是没听到唐骏的最后一句话,近乎偏执地追问。
绝境之人得到希望又破灭之后,往往比常人更容易陷入难以治愈的绝望。而绝望会让人崩溃,或者让人偏执。让人听不进劝告,想不通道理,辩不明是非。
唐骏被噎得半晌无言,有些无力道:“您父亲不能入组与费用无关。我直白地跟您说吧,如果您父亲接受了免疫治疗,极有可能反而加重病情,甚至加速死亡。这样讲您能明白吗?”
胡玲忽然开始啜泣。
唐骏知道多说无益,摇摇头,也转身离开了。
自唐骏离开之后,胡玲就一直在哭,她接受不了失去唯一的希望,就只能偏执地怨怼那个“夺走”她希望的人,“那个简教授那么厉害,就不能想想办法吗?我们如果不是走投无路,也不会求他啊......他能救刘叔,怎么就不能救救我们......”
刘萍知道她现在听不进去任何话,只能在一旁拍着她的肩膀安抚。
齐明在一旁煽风点火:“都说医者仁心,这位简大教授可够冷漠的。不能治也好好说呗,你看他那个态度,高高在上,感觉一句话都不屑跟我们多说。也不怪表姑接受不了。”
这段时间刘永平住院,大部分时间是护工和齐明一起在陪护。但每次简和沉过来,对刘永平温和有礼,对他态度却总是异常冷漠,他早因此积了怨气。
“不过表姑你也别心里不平衡,人家简教授是厉害,但他愿意给我外公治病,那是因为我们小暮。跟别的可没关系。刚刚那个唐医生还夸他人好。我看不见得。”
他冷哼一声,阴阳怪气地拉长声音,“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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