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又在胡说什么!” 何暮进门时正好听见齐明的混账话。她回头瞥了一眼正往病房里偷偷张望的小护士,紧紧蹙起眉。
病房的门自始至终一直是开着的,先前那场闹剧约莫很多人都听到了。方才齐明的声音也不低,何暮不知道外面的人有没有听到,又听到多少,但她不能任由简和沉被这样曲解。
医者仁心,他不是医生,却没有人比他更能担得上那一颗仁心。
何暮后退两步,站得离门口更近了一些。
她深吸一口气,开口道:“表姑、齐明。” 她目光沉静,语速平稳,却字字清晰,声音比往日要高一些,似乎是有意让外面的人听见。
“你们刚刚说简教授很厉害。他确实很厉害,他不到四十岁,就成为世界顶尖大学的教授,他是欧洲最大的生物医学中心,最年轻的科学家之一。他这样的人,做什么都会成功。可是他却偏偏选了一条最难走的路。和癌症对抗,固执的、坚定的、夜以继日的进行不知道是否会成功,不知道是否有结果的研究。除了想救人,他还能是为了什么呢?他拯救生命,也为此奉献生命。”
何暮尽量稳住自己的情绪,继续说道:“他救的每一个人都有亲人,爱人,朋友。所以你当然可以说他是为了我。因为我也只是一个普通的,希望我的亲人能够活下去的患者家属。而他夙兴夜寐,费尽心力,仍旧努力在做的那些研究,也是为了你。”
她看向胡玲,“为了有朝一日,像你一样的患者家属能够不用像现在一样求告无门,为了有朝一日,像你父亲一样的重症患者,不用再无助地躺在床上等待死亡,为了像我们一样的家庭,不用在不可战胜的疾病面前失去希望。所以!”
何暮胸膛起伏,“对于他这样的人,你刚刚所说的见死不救,是对他最大的侮辱。他是在黑暗里为人类寻找生命希望的人,他尊重生命,所以也要为生命负责。他同意为我外公治疗是这样,拒绝为你父亲治疗,也是这样。”
何暮直直地望着胡玲和齐明,目光甚至带上了几分咄咄逼人。她一字一句道:“我们不该用那样恶毒的指责和不尊重的揣测,去污蔑一个为人类希望战斗的勇士,对吗?”
齐明喉结滚动,似要反驳。
何暮闭了闭眼,侧身反手将门合上一些。
再转过头时,她的声音放缓了一些,看向齐明和一直未发一言的刘萍,“姨妈,齐明,我不知道为什么,你们似乎一直对简教授抱有一些负面的情绪,但是你们回头看一看。”
何暮抬手,指向躺病床上,正在叹气的刘永平,“现在躺在床上,被简教授救回来的人,难道不是你们的亲人吗?我们既便不对他心存感激,至少也要保持最基本的尊重,对吗?”
她的目光最后落在刘萍脸上,轻轻唤道:“姨妈。”
刘萍嘴唇翕动几下,好半晌,她别开脸,对胡玲哑声道:“回去吧。我爸也该休息了。”
何暮垂下眼,片刻后再抬起头时,方才那几分咄咄逼人的气势已经不见了。
她看着仍然愣愣地坐在沙发上的胡玲,面无表情,语气平淡无波,“表姑,表姑父,折腾一天了,你们也累了。我的助理在下面,我让她在医院正门等你们,开我的车,亲自送你们回家。”
那个从始至终一言未发的中年男人,此时终于站起身来,半是羞愧半是惶恐地弓着腰,把还坐在沙发上的胡玲扶起来,嘴上不住地说着:“对不起,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我们这就走了,给你们添麻烦了。”
说完半扶半推地带着胡玲出了病房。
待他们走出病房之后,何暮才转回身,看向刘静,“妈妈,您照顾外公吧,我再去和简教授道个歉。”
刘静忙不迭地点头,“快去,好好跟人道个歉!顺便再问问垫付费用的事。”
何暮皱眉,“什么垫付费用?”
刘静一拍脑门,“哎哟,刚才乱糟糟的,忘记跟你说了。我们听唐医生说,你外公是简教授申请了特批,提前入组进行治疗的。试验的资金还没有到位,所以前期所有的费用,都是简教授个人垫付的。”
她很是过意不去,“唐医生说的没错,简教授确实是个好人。你跟人家说,别管什么试验不试验的,咱们可以自己出钱。人家救了你外公的命,别让人家出力又出钱。”
何暮怔在原地,半晌才轻声道:“......好。”
门口护士站的护士见何暮走出病房就往简和沉办公室的方向转去,忍不住和护士台前面一个正在填写病历的年轻女医生小声八卦道:“诶,婷婷,你说何小姐是不是……喜欢简教授啊?刚刚那番话,说得我都要崇拜简教授了。”
“你们在说简教授什么?” 唐骏拿着一个文件夹,在护士台前面站定,皱眉看着正在交头接耳的两个人。
戚婷婷冲那个小护士挑挑眉,又朝唐骏努努嘴,“快闭嘴吧,真正崇拜简教授的来了,小心教育你。”
小护士吐吐舌头,作势在嘴上比了一个拉链的动作。
唐骏仍皱着眉,眼睛向前面瞟了一眼,似乎看见了什么人,便没再多说什么,把手里的文件夹放到护士台就转身走了。
“要我说,刘先生的外孙最后说得也有道理。确实,就算治不了,也跟人家好好说嘛,你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谁心里能舒服啊。” 唐骏走出没几步,戚婷婷身旁就响起另一道声音。
戚婷婷转头,看清来人之后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魏天朗是和唐骏同一届从仁江医学院毕业的同学,但却比唐骏大两岁。他勤奋刻苦,为人活络,成绩拔尖儿,也算有天赋,只是天赋和唐骏比就总差了点什么,因此心里就总是憋着一口气。
魏天朗啧了一声,接着道:“就说外国人确实没什么人情味儿。”
“得了吧你。”戚婷婷毫不客气地呛回去:“你就是因为简教授的项目组要了唐骏没要你。” 她用手中的笔一指魏天朗,“怀恨在心。”
魏天朗撇撇嘴,“我和唐骏资历一样,职称一样,又都是研究所的研究助理,凭什么选他不选我?因为他是周主任的学生吗?”
戚婷婷懒得听他的酸话,“啪”一声合上文件夹,又翻了个白眼,转身也走了。
何暮站在简和沉的办公室门前,竟恍然生出一种近乡情怯。明明半个小时之前她才刚刚从这里出去。
她伸手极轻地碰了碰被绑在胳膊上的冰袋。
手臂上被热水烫到的部位被仔细涂了药膏,再用一层纱布覆住。外面用绷带固定着一个小小的医用冰袋,冰袋外面缠绕着几层薄薄的纱布,沁骨的冰冷被层层缓释,传递到皮肤时只余下恰到好处的清凉,镇压着皮肤下蠢蠢欲动的灼痛。
她抬手,指尖在冰凉的门把上悬停片刻,轻轻落下,短暂的停留之后,食指微动,无意识地敲击了两下金属表面。
她缓缓吸了一口气,再呼出,正待施力,门却在她手腕下压的前一秒,从里面被打开了。
简和沉站在门内,安静地看着她。
何暮感到他的视线在她被纱布裹覆住的手臂上梭巡了片刻,然后低声问:“手臂还疼吗?”
何暮摇头,眨了眨眼,“你怎么知道我在门口?”
简和沉轻笑一声,握在门把上的手指向上移了寸许,指节在门上的磨砂玻璃处轻轻叩了两下。
“啊……” 何暮耳廓一热,随后掩饰般地快步向内。
她停在办公桌前,看着简和沉无声地合上门,缓步走近。
他没有问何暮为什么离开不久又回来,也没问她刚才为什么站在门口不进来,只是走过来托起何暮烫伤的那一侧手臂,掌心在冰袋上贴了贴,指腹似是无意地划过纱布边缘裸露的肌肤,留下一点微热的触感。
干燥而清凉的乌木香透过空气传入鼻腔。
何暮仰着脸,看着简和沉微垂的眼睫,阳光从身后的窗子涌进来,一股脑扑到他的身上。大概是太长时间没有喝水,何暮觉得有点口干舌燥,不合时宜的酥麻感就在此刻从手臂传到心脏,再跟随血液流经四肢百骸。
毫无新意的场景和胸腔内传来的、再熟悉不过的跳动。
何暮和简和沉相识八年,心动和心跳一样,总是平淡而恒久地伴随着每一个与他有关的时刻——见到他时,或者想念他时。
简和沉抬眼看向何暮,“烫伤本来不应该冰敷,这个冰袋只是为了缓解你的灼痛感,所以有一点凉意就可以,暂时还不用换。”
何暮抿了抿有点干燥的嘴唇,看起来很乖巧地点点头。
一声几不可闻的低笑。
简和沉放开了她的手臂,然后转身在沙发旁边,靠墙的小冰箱里拿出了一瓶苏打水,拧开盖子递到了她的手里,“凉,慢点喝。”
何暮垂首接过,目光掠过办公桌一侧已经收拾停当的公文包,“你要走了吗?”
简和沉颔首,“还要回研究所一趟,看一组数据。”
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何暮清了清嗓子,正想着要怎样开口,就听简和沉的声音从头顶上方传过来,“你要问我外公提前入组的事?”
“你怎么知道?” 她微微睁大眼,看向简和沉。
简和沉笑了笑,“刚才唐医生过来跟我道歉,说未经我同意,告知了家属这件事。”
“那唐医生说的垫付费用……”
“你不需要考虑这个。”简和沉顿了一下,“也转告你外公和你母亲,不要因此有负担。The Crick的流程已经完成,试验款项本周就会到位了。”
他抬起手,理了理何暮因为方才的动作而微乱的衬衫衣领,低声道:“我得走了,Steven 还在等我。”
他指了指墙边的冰箱,“冰箱里面有包好的替换冰袋。再过一会儿,你如果觉得现在这个不够凉,就过来换一个,知道吗?”
他探身,拿过桌上的公文包,从里面拿出拴在一起的两把钥匙。一把普通的门锁钥匙,另一把则稍大一些,看起来像是某个住宅的大门口所用的防盗门的钥匙。
简和沉把两把钥匙一同放到何暮的手里,“办公室的钥匙。我在柜子里放了一些零食和日用品,冰箱里有水和果汁。这把钥匙就放在你这里,你来医院的时候,如果有需要就随时来取。”
何暮指了指那把大一些的钥匙,“这个是?”
“这个暂时还用不到,你一起拿着吧。” 何暮倒也没多想,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简和沉说完却没有立刻离开,在看着何暮缓缓合拢掌心之后,他看着何暮抬起的眼睛,笑着低声道:“生日快乐,暮暮。”
从胸腔至舌根猛然蔓延起一阵难以抑制的酸涩,何暮迅速垂下眼睛,掩盖住骤然间泛红的眼眶。
她已经六年没有再听到简和沉跟她说一句生日快乐。
她无意识地把手中的钥匙攥的越来越紧,尽力压抑着声音里的颤抖,小声道:“我明天要去仁江大学开会。”
简和沉似是愣了一下,但立刻又笑起来,他托起何暮握住钥匙的那只手,轻柔地用力,打开她攥紧的拳头。
何暮的掌心因为过度用力,被硌出泛白的印子,又因为松手致使血液回流而骤然泛红。
简和沉托着她的手背,拇指的指腹在她泛红的掌心揉按几下,接着回过身,从茶几上拿起了刚刚拧开的那个瓶盖,放在她托着钥匙的手心,轻声道:“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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