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江大学化学院楼外的阳光白得刺眼，空气凝滞闷热，裹挟着实验室泄露出的、混杂着刺鼻香料与化学试剂的气味。
何暮从教学楼走出来，高跟鞋踩在滚烫的石砖上，每一步都像踏在虚浮的云里——会议冗长而无果。Deep Gloam 和仁江大学化学院的吴教授团队合作进行新品研发，第一步却卡在了概念创作。
Deep Gloam的宗旨是要用气味讲述故事，用嗅觉感受情绪，这也是品牌能够打动年轻消费者的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但如今整个团队前前后后出了好几版方案，却始终难以找到让人触动的灵感。
吴教授的团队建议放弃叙述式的概念，以核心成分为引线，直接调制香水。但出了几瓶样品，何暮始终觉得缺乏层次和灵魂。
挫败感像黏腻的汗，贴在皮肤上。何暮站在刺目的阳光下，眯着眼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些过于馥郁又尖锐的香料和香精气味仍旧塞满鼻腔，带来沉重的滞涩感。
“暮总？”助理吴迪的声音自身后追来，同样带着难掩的疲惫，“现在要回公司吗？”
何暮闻声先是闭目晃了晃沉甸甸的脑袋，随即下意识地想要点头，可动作进行到一半，却又像是想到了什么，猛然顿住。
她改口道：“你们回吧，我还有点事。”
“好。”吴迪点点头，“那我把车钥匙给您。” 说罢在包里翻找起来。
何暮抿了抿唇，指尖无意识地在裙摆上的金属装饰物表面轻点了两下，在吴迪将钥匙递到她面前时，忽然说：“不用了，车你们开回去吧。”
“那您……” 吴迪迟疑道。
“我有办法回去。”
从教学楼到研究所的距离并不算很远。
何暮穿着高跟鞋，走得不快，主路两侧的供行人走的小路是用石砖拼铺成的，她需要小心地注意，避免鞋跟卡进凸起的砖缝。
就这样散步一样地行至半程，却忽然见到路边的一处告示牌前围了许多人，显得比别处热闹嘈杂很多。
她忍不住顺着人群的视线，往告示牌的方向看了看。
何暮个子本就高挑，加之又穿了高跟鞋，比周围许多个子矮的男生都要高上一些，因而很轻易地就看到了那告示牌上的内容。
那是一张演讲海报。
海报正中印着一个长相十分英俊的男人，轮廓分明而不锋利，鼻梁挺且阔，嘴唇微抿，神态严整，眼神却能看出一点不明显地笑意，眼尾处的睫毛和眼角连成一道平直的线，整个人有一种极其端正的好看。
何暮的脚步一下子定在原地。
那海报上方用醒目的大字印着：“基因与癌症治疗”，右下角一长串的头衔后面跟着一个被放大的人名——
[仁江大学生命科学院客座教授、仁江大学医学院肿瘤研究所特别顾问、英国帝国理工大学分子生物学教授、英国弗朗西斯·克里克研究所首席研究组负责人：OWEN JIAN 简和沉]
海报上是简和沉许多年之前的一张照片，看起来比现在更瘦削一些，头发也更短，规整地贴着额角。
何暮看着海报上那张被放大的、几乎有些失真的脸，微微出神。
耳边传来几个学生叽叽喳喳的议论，
“哇，简教授真帅啊！”
“我室友上周去了简教授的公开课，说真人比照片帅多了！”
“之前有人发到表白墙的那张照片也很帅！”
“诶，你们发现没有，简教授是桃花眼诶！”
桃花眼。
何暮一个没忍住，低低地笑出了声。那笑声短促，带着一种只有她自己才懂的、荒谬而久远的温柔。
没有人比何暮更熟悉这张照片。
它此刻就躺在何暮手提包最深处那个硬质卡包的夹层里。
拍这张照片的时候，其实简和沉是有些局促的。他不常拍照，面对镜头时总有一种微妙的紧张感。
那时他所在的克里克研究所要在官网更新访问科学家们的主页照片，何暮便自告奋勇，要替他拍摄。
可困难比成果来的更快——简和沉眼镜的镜片固执地在阳光下反射白光。何暮也尝试过遮挡住窗外射进的阳光，但那样镜头画面又会变得太暗。
何暮毕竟不是专业的摄影师，处理不来这种“难题”，只好颇为“无理”地要求简和沉干脆摘掉眼镜。
简和沉是很配合的，只是摘掉眼镜之后瞬间失焦的世界，让他忍不住微微眯起了眼。
照片就定格在这一瞬间。
没想到，如今倒成了别人口中的“桃花眼”。
何暮边笑着摇头边忍不住又小声重复了一遍，带着点无奈地调侃：“桃花眼……”
她声音很轻，但还是敏锐的被旁边一个年轻女生捕捉到了。
那女生立刻笑眯眯地转过头，自来熟地搭话：“是吧！你也觉得简教授的眼睛长得好看对不对！”
何暮猝不及防对上一双亮晶晶、毫无城府的眼睛。她看着小姑娘热情洋溢的脸，反驳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只能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唇角肌肉牵动出一个社交性的弧度，算作回应。
那小姑娘显然开朗过了头，看到何暮的反应，像是得到了极大的鼓励，眼睛更亮了。
她的目光在何暮脸上逡巡，忽然惊叹道：“哎呀，姐姐，你笑起来眼睛也好好看呀！”
“谢谢。”何暮礼貌地笑着回应。
“姐姐，你看起来不像我们学校的学生诶，” 女生凑近了一点，好奇地打量着她，“你是专程来看简教授的吗？”
何暮大概也被她的热情感染，来了兴致，笑着打趣：“我为什么不像你们学校的学生啊，我看起来很老吗？”
那小姑娘脸上浮起一丝慌乱，急忙摆手解释：“啊呀姐姐，我不是说你老！是因为我们学校的学生没有人像你穿的这样好看。”
何暮今天来仁江大学之前刚见过一位很重要的合作方，穿的确实成熟了一些。
她上身穿了一件剪裁硬挺的浅卡其色无袖马甲，下身搭配了一件垂坠感极好的黑色皮质及踝长裙，裙摆上很有设计感的由上至下嵌着两排不规则几何状的金属装饰物。
为了上下呼应，她特意带了一对金色金属质地的花瓣形耳饰，整个人显得温婉、干练又时髦。
她低头打量了一下自己的穿着，目光落到高跟鞋尖细的鞋尖，又抬眼看了看照片上的简和沉，然后极轻地用鞋尖点了点脚下的石砖。
确实不够青春了啊.......
她半晌不说话，那小姑娘倏然紧张起来，在一旁急急地解释：“姐姐，我说的是真的！”
何暮被她紧张的样子逗乐，一下子笑起来，“我没有生气，逗你的。”
小姑娘长长舒了一口气，拍了拍胸口，笑容重新灿烂起来，“吓死我啦！姐姐我叫葛巧巧，你叫什么名字呀？”
“何暮。”
“何暮姐姐！” 葛巧巧叫得亲热无比，“你也是来听简教授讲座的吗？可惜，今天肯定挤不进去了，里面估计连站的地方都没了。”
何暮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礼堂门口人头攒动，两旁甚至站了两个保安维持秩序。
“这么多人？” 她有些意外。
“对啊。”葛巧巧点点头，“简教授这么厉害，人长的又帅又年轻，很多不是学生物和医学的人，也来听他的讲座呢，就是为了看看他。” 她看起来颇为与有荣焉，“简教授现在是我们学校的“顶流”！”
何暮挑眉，“你呢？也是因为他长得帅，所以来看他？”
“我可不是。” 没想到葛巧巧摇摇头，一脸认真地说道：“我是学医的！我真的很佩服简教授，我还报名参加了他的临床试验呢。”
何暮有些惊讶，这个小姑娘看起来这样年轻，想不到竟然有这么高的研究天赋。
她笑着对葛巧巧道：“能申请加入简教授的项目组，那你一定也很优秀。”
葛巧巧的脸颊微微泛红，有些不好意思地摆摆手，“哎呀，不是啦！我不是要加入简教授的项目组做研究助理，我才大二呢，专业课都还没学多少。”
她顿了顿，声音轻快，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我是申请作为受试者参加简教授的临床试验。”
何暮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了。
她这才注意到，和旁人相比，葛巧巧的脸上浮着一层病态的苍白，掩盖在宽大T恤下的身形也显的过分单薄，锁骨清晰的有一些突兀。
她张了张嘴，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葛巧巧似乎对何暮的反应已经习以为常。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抬手捋了一下额前细软的刘海，笑容依旧明亮，“没事的，姐姐。你看，我还是挺幸运的，遇到了简教授和他的项目。”
葛巧巧的目光越过那张海报，越过攒动的人头，投向礼堂紧闭的大门。
她看着那里，声音里带着某种希望和纯粹的信任，“其实不管最后能不能选上参加临床试验，我都特别特别感谢简教授。至少，” 她转过头，迎上何暮复杂的目光，眼睛亮得惊人，“他这样的人，这样的研究，真的给了我们这样的人……新的希望。”
礼堂里隐约传出一阵潮水般的掌声。人群的喧嚣在耳边模糊成一片嗡嗡的背景音。
何暮站在原地，指尖无意识地掐进了柔软的掌心，带来一点细微却清晰的痛感。
她抬起头，目光再次落在那张海报上。
海报上的简和沉，隔着漫长的时光和无法跨越的距离，在略有些失焦的视线里，柔和而坚定地和她对视。
他站在镜头下，站在人群前，站在科学的高峰上，站在无数“新希望”的源头。
“何暮姐姐？” 葛巧巧轻轻拉了拉她的衣袖，有些担忧地看着她突然凝滞的神情和微微泛红的眼眶，“你……没事吧？”
何暮回过神，勉强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容，摇摇头，“没事，只是……有点感触。”
就在这时，礼堂厚重的大门似被打开了一道缝隙，似乎是有人从里面出来，又有人激动地想要挤进去。
透过那道缝隙，简和沉清晰、沉稳的声音，透过麦克风的放大，骤然穿透了门外的嘈杂。
“……基础研究，尤其是探索生命本质与疾病根源的征程，从来不是一条坦途。它更像是在无边黑暗中的跋涉，需要忍受漫长的、看似毫无结果的孤寂。” 他的语调平缓而有力，门外也渐渐安静下来。
“我们面对的是生命最复杂精密的密码，是癌细胞顽强的求生与变异。失败是常态，突破是极小概率事件。这个过程消耗的不仅是经费和时间，更是研究者自身的心力和意志。”
“然而，” 简和沉的声音微微上扬，“支撑我们走下去的，并非仅仅是职业要求或者对成功的渴望。它源于一种更深层的信念。相信在浩渺的数据和复杂的机制中，存在可被认知的规律；相信每一次微小的进展，都有可能转化为挽救生命的实际力量。这份在枯燥重复中寻找未知的执着和勇气，本身就是一种近乎浪漫的信念。”
似乎有极其细微的深呼吸声，顺着麦克风传出来，简和沉坚定的声音中染上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有人曾经对我说过，科研，就像在平淡的生活里寻找爱情——长途跋涉，浪漫至极。艰苦卓绝，至死不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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