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因为在那样的场合和氛围下,不管以何种形式留下联系方式,都难免带着些充满暗示的轻佻,那天直到晚宴的最后,简和沉和何暮也没有交换联系方式。
夜幕里挥手告别之后,简和沉似乎就像那股清凉又干燥的乌木香气一样,消失在了那夜的晚风里。
虽然何暮并不否认,在鼻尖轻蹭过他的衣袖时,有过一刻几乎难以克制的、想再近一步的冲动。可那大概是因为明灭的光和月色太过暧昧,或者酒精总归让人有些许的迷醉。
她躺在公寓里软得有些过分的床上,大半的身子几乎都陷在床垫里,在头脑完全投入昏沉的睡意之前,她有些迷蒙地想:也好,偶然的心动就应该散在偶然的风里,不该惊扰排演整齐的理智和弦。
何暮有一个非常奇妙的特质,不像大多数人一样会在饮酒之后昏沉久睡。若前一天喝了酒,第二天她反而会比平常起的更早些.
今天最早的一个lecture在中午十二点,何暮还是早早就醒了过来,她准备早些去学校,或许可以顺便买杯咖啡。
距离她上课的Philosophy Building不远的街转角处有一个小型的咖啡亭,何暮如果有早课,通常都会去那里买一杯咖啡。
走到十字路口,不知想到了什么,她的忽然脚步一顿,站在原地停了大概2-3秒的时间,然后径直越过了那个醒目的红色咖啡亭,像前走去。
沿着这条街继续向前,十字路口拐角处还有另一家咖啡厅,只是何暮向来很少舍近求远。
这家咖啡厅的咖啡口味其实比那个略显简陋的小咖啡亭好得多,何暮点好咖啡,找了一个室外的座位。
伦敦多雨,今天是难得艳阳天,清晨的阳光照下来,有一种融融的暖意。
街对面是一幢大约四层高的白色条式楼,从她坐的位置望过去,沿街不远就是这栋楼的入口。这栋叫做Darwin Building 的建筑是伦敦大学学院生物科学系的教学楼。
这里四周都是UCL的教学楼,平时街上往来的大多是本校的学生和老师,一般10点之前除了上早课的学生很少有人在附近闲逛。
今天人却似乎比平日里多一些,有来买咖啡的学生轻声谈论,上午分子生物系似乎有一场很受欢迎的讲座,关于癌症的基因治疗。
离上课还有不到三个小时,何暮用吸管轻轻搅了搅杯中的冰块,神色平静望向街对面的那栋楼。她的视力不错,进出教学楼的人能够看得很清楚。
她似乎在期待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有期待。
“Oriana?”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有点不太确定的招呼。
何暮回过头,是一位名叫Molly的华人女生,大何暮几岁,正在读PhD,目前也在分子生物系做助教。两人通过昨天邀请何暮去酒会的Vivian,曾有过几面之缘。
对方见何暮回过头来,面上带了些惊喜,“真的是你,我还以为认错了。你这么早过来学校这边,是有早课吗?”
“Hi, Molly.” 何暮微笑着打了声招呼,“起得早了,没什么事做,就先过来了。”
Molly 是个很开朗的女孩,很自然地坐在了桌子的对面,闲聊似得和何暮说道:“昨天的酒会,听说你也去了?”
何暮点头。
“我帮导师处理数据,去晚了,都没看到你。”
“我昨天有点累,提前离开了。” 何暮搅了搅咖啡,冰块化了些,杯壁凝着水珠。
Molly十分遗憾地叹了口气,“哎,昨天学姐本来是要帮我介绍一位从美国过来的专家,这次过来和我们系,还有The Crick进行一项非常前沿的联合项目。本来是想请他引荐一下,看看有没有机会可以参与……可惜,我到的时候他也已经提前离开了。”
何暮心头一动,“美国过来的分子生物专家?”
Molly点头,“嗯,叫Owen Jian, 我之前就听过这个人,年纪比我大不了几岁,但已经参与了很多前沿的科研项目。而且除了分子生物,他还有基因工程的学位。我们做理论研究的,有时候最大的问题是理论落不了地。光有筋骨,长不出血肉,那架子也只能是空架子。这个Owen Jian, 他懂基因工程,大概十分看重理论应用,看他的履历,算是我们搞基础研究领域里难得成果转化率很拿得出手的了。”
何暮的手指似是无意识般在咖啡杯上滑动,塑料杯壁外凝结的水珠顺着指尖滴落在木桌上,又很快洇进有些老旧的木板里。
她用手指轻点了点桌面洇开的水渍,那木桌常年在室外风吹日晒,漆面已经斑驳,桌面粗糙的木纹让何暮的指腹传来细微的刺痒。
她搓了搓指尖,状似不经意地问:“他们这次的项目,会持续多久?”
Molly摇头,“这就不清楚了,他做的是和癌症治疗相关的基因研究,这种项目研究周期都是数以年计的。不过像这种跨国合作的专家,应该只是在关键阶段过来访问交流,可能最多也就一年吧。”
何暮轻轻“嗯”了一声,若有所思地垂下了眼睛。手指沾着那点杯壁滴落的水渍,在桌面上持续缓缓地划动。
Molly 有点沮丧地垂头,“要是昨天能见到他就好了,如果能得到他的推荐,哪怕做个研究助理,打打杂也好啊。这种顶尖的研究项目里很难见华人面孔,好不容易有个能搭得上话的机会,还让我错过了。”
“总有机会的。” 何暮出于礼貌安慰。
“希望吧。” Molly提起了些精神,“系里发邮件,邀请他进行一场讲座。这不,我早点过来,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有机会说上一句话。”
“不过……” Molly 话锋一转,忽然压低了些声音,语气中带上了几分八卦,“昨天我听在场的其他人说,他是一个人去的酒会,但中途却是和一个长得很漂亮的女生一起离开的宴会厅,后来就再也没有回去过。”
何暮掩饰般喝了一口咖啡,有点不知道要怎样接话。
Molly等了一会儿,见她不再接话,只当她对这个话题并不感兴趣,便只耸耸肩站起身,“好了,我也先走了,早点去,争取能占个前排的座位。”
何暮笑着同她告别,目送她走过了前面的街口。就在她收回目光的一瞬间,似乎感觉有一个熟悉的身影从眼前掠过。
她蓦地抬头,再次望向刚刚的方向。
简和沉今天穿了一套藏蓝色素面西装,没有花纹,却衬得肩背更挺。手上拎着一个有些老派的皮质牛津包,还戴着昨天那副金属边框的眼睛。
他走路步伐适中,不快不慢,有一种平而稳的节奏感,整个人透出一种和昨天全然不同的严整和冷肃。
骤然间加快的心脏跳动,让何暮觉得胸口和喉咙都有些发紧,她喉咙不自觉地轻轻吞咽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没怎么犹豫便起身,抬步走了过去。
桌子上还有没喝完的咖啡,桌面上未干的水渍被画成了一个小小的问号。
她走得很快,心跳得更快。昨天睡前那些繁杂的思虑大概都在晨光里消融了。
一分钟之前她还在想时间、距离、年龄和身份差距,但起身的那一瞬间,何暮只想,谁要管理智和逻辑,没有任何一种心动要经过深思熟虑。
那个街口很窄,几步路便能跨过,可何暮走得很急。她的手抓住简和沉衣袖的时候,还带着不太平稳的喘息。
简和沉顺着力道有些诧异地回头,眼睛似乎有点错愕般轻微睁大,眉间微微皱起,却在视线触及身后之人的刹那,骤然和缓下来。
“何暮?” 简和沉眼底浮现出一阵温和的笑意,右臂因突然被抓住而绷紧的肌肉也松弛下来, “你怎么在这里?” 他温声问道,下意识动了动被拽住的胳膊,却并没有要挣脱的意思,只是顺着力道将身体微微前倾,似乎离何暮更近了一些。
何暮呼吸还未调整好,有些急而深,随着简和沉的靠近,和昨天一样的乌木香便又重新充斥了她的鼻子与胸腔。她的情绪忽然便舒缓下来了。
简和沉这个人实在是很衬他的名字,总能带给人一种沉静的心绪。
她调整了一下呼吸,用尽量平稳的声音说:“上课,路过。”
简和沉眼里染上笑意:“这么巧吗?”
何暮轻轻抿起了嘴角,抓住简和沉的手依然没有松开。她今天没有穿高跟鞋,需要仰起脸才能直视简和沉的眼睛。
阳光从简和沉背后的方向照下来,正落在她的脸上。他们离的这样,从简和沉的角度甚至能看到何暮脸上在阳光照射下而显现的细小绒毛。
她眼神清亮,轻抿着的嘴角慢慢扬起。
然后简和沉听到那道特有的,轻盈而和缓的语调在他耳畔响起, “是啊,这么巧吗?”
她的尾音似乎拖得更长些,平白带出一些似是而非的疑问。
简和沉没有忽略她眼睛里似乎藏得很好的忐忑,也有些无可抑制地震动于她身上迎面而来的蓬勃和勇敢,和这清晨的阳光一样,让他不可自控地想要走近。
一直以来,他的人生都如同一台运转精确的科研仪器。精密也饱和,每一个齿轮都严丝合缝,运转得宜。任何外来部件都可能对这个高效运转的体系产生侵扰,而避免不确定性大概是每一个科研工作者刻在骨子里的本能。
所以对于大多数人汲汲而求的爱情,他向来不置可否。在他已经计划好目标的人生中,婚姻、爱情、或者说额外组建一个家庭,对他来讲都并不值得耗费心力去刻意追寻。
可大抵每一颗精心修剪的树木,都难以避免会长出规划之外的枝桠,流动的生命总是充满偶然。简和沉研究科学,也研究生命,所以他尊重计划,也接受偶然。
更何况,没有人能拒绝这样一双眼睛。
简和沉想,理智的人应该懂得如何在无可反抗的处境里缴械投降。
头顶的树叶摇摇地飘落,落在何暮的发间。简和沉抬起没有被握住的手,轻轻摘去了那片树叶,他的声音变得有些低沉,“几点的课?”他抬腕看了看手表,伦敦时间,九点半。
“十二点。”何暮坦然地回答。
简和沉低声笑了一下,“那确实很巧。”
他再次抬手,将何暮刚刚因为落叶而撩起的几根发丝轻轻别到她的耳后。开口声音更低了一些,也更加温和,“既然这么巧,不如一起走一程?”
计划也罢、偶然也好,人永远处在不同的 “处境” 之中。有心之人预设机宜,循意合者从善如流。有人处心积虑,有人愿者上钩,那些看似顺势而为的回应,不过是蓄谋已久的心动。
简和沉别过头发的手轻轻的蹭过何暮的耳廓。
何暮只觉得接触到简和沉手指的那块肌肤不受控地开始发热,脸颊也蒸腾起清浅的红色。
冲动带来的勇气逐渐消退,她的眼睛里后知后觉的泛上一点不好意思的羞赧。她没有说话,像要刻意掩饰什么一样眨了眨眼,嘴角却不可抑制地扬起更大的弧度。
简和沉始终含笑看她,身上那股板正的冷肃感被笑意冲散。他没有让何暮安静太久,再次开口,“我十点有一场讲座,一个半小时,刚好能在你上课之前结束。如果你这期间没有别的安排……”
简和沉话音未落,何暮便有些迫不及待地接道:“没有!”
简和沉被她的样子逗笑:“都是一些理论分享,你听来或许会有些枯燥。”
何暮歪了歪头,“那可不见得。生命科学也是值得欣赏的艺术。”
简和沉轻笑,“那希望在接下来的一个半小时,我可以把生命科学讲解得和艺术一样妙趣横生。”
何暮笑着点头,“我相信你,毕竟自古以来研究生命和研究艺术的都是同一批人”,她掰着手指头举例, “历史学家、社会学家、心理学家、哲学家”,何暮顿了顿,然后指指简和沉,“科学家。”
简和沉摆出一副看似被说服的姿态点头,“似乎有道理,爱因斯坦说,真正的科学和真正的音乐需要同样的思维过程,对吧?”
“对。”何暮点头,“爱因斯坦说的话总没有问题。”
“爱因斯坦确实足够伟大。不过,亲爱的小哲学家,我们最好还是保持思辨。”
何暮挑眉,“所以?”
简和沉道:“所以,如果等一下事实证明,爱因斯坦是错误的,也希望你不要为此感到失望。”
“我相信不会。某种意义上来说,你也是艺术家”
简和沉笑出声,似乎对这个说法感到十分的新奇。但他没有反驳,仍旧带着笑意注视着何暮,作出一副洗耳恭听的姿态。
“基因解构生命,符号重塑意义。如果生命是一件艺术品,基因某种意义上也算是一种艺术符号,不是吗?科学与艺术,都是重构现实的理解框架,拓宽世界的认知边界。” 何暮抬了抬下巴,带着笑意又难掩认真地看着简和沉,“伟大的艺术和伟大的科学。”
艺术洞察人性,科学洞察世界,那如何才可称伟大呢?
如果伟大意味突破常识与范式,激发创造和意义;如果伟大能够对抗虚无和庸滞,迸发希望和勇气;如果伟大根植于生命和基因的秩序——那么我和你,拥有一场伟大的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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