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里那支秃毛笔的毛茬,扎得陈砚手指生疼。柴火堆的余温隔着薄薄的裤子,烫得他皮肉发紧。陆九章那几张“卖身契”摊在膝盖上,墨迹未干,最后那条关于“错题集”的小字,像淬了毒的针,扎得他眼睛生疼。
签?那玩意儿就是勒在脖子上的绳套,往后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不签?红姨那张吊死鬼似的脸,还有“沉秦淮河”的威胁,就在眼前晃悠。
“陈先生!您快着点儿!红妈妈那边可等不及了!”陆九章搓着手,小眼睛里闪着焦灼又贪婪的光,活像只等着分食的鬣狗,一遍遍地催促。他眼珠子死死盯着灶膛口那块破瓦片——巴掌大一片淡黄色的油脂,在微弱的火苗舔舐下,正努力散发出清幽的茉莉香。这点玩意儿,就是他口中能换“金山银山”的宝贝。
柳莺蹲在灶膛边,小心翼翼地用火钳调整瓦片位置,生怕火苗直接烧到油脂。她小脸被火烤得通红,额头上满是汗珠,眼神还时不时惊恐地瞟向门口,就怕红姨下一秒带着龟奴冲进来。
茉莉香混着柴烟、羊膻的余味,还有那股子压得人喘不过气的绝望,在狭小的柴房里慢慢发酵。
操他娘的!签!
陈砚狠狠一咬牙,像是要把所有恐惧和憋屈都咬碎吞进肚子里。他攥着那支秃笔,蘸了点唾沫——墨早就干了——在那几张纸最下面,歪歪扭扭地写下“陈砚”两个大字。写完最后一笔,手猛地一抖,笔“啪嗒”掉在柴灰里。
“成了!”陆九章一把抢过那几张纸,捧在手里跟捧着圣旨似的,脸上瞬间笑开了花,老鼠须都抖得欢快,“陈先生爽快!咱们这买卖,成了!您就瞧好吧!”他飞快地把契约揣进怀里,动作利索得生怕陈砚反悔,“我这就去稳住红妈妈!您抓紧!再弄点出来!越多越好!装瓶!得像个样子!”
话音刚落,他就像条滑溜的泥鳅,夹着蓝布包袱一溜烟跑了,只留下陈砚和柳莺,对着那块巴掌大的“潇湘春晓”,还有那个罢工的怪绿烧瓶发愣。
装瓶?拿什么装?就这巴掌大、薄薄一层油,够装半瓶吗?还像样子?陈砚气得想笑,胸口堵得发慌。
“陈先生……”柳莺怯生生地开口,指了指柴房角落那个破旧的梳妆匣子,“奴家……奴家那里有几个空了的胭脂盒……很小……您看能用吗?”
胭脂盒?陈砚眼睛一亮,赶紧让她去拿。
柳莺小跑着去了,没一会儿就捧回来三个小小的扁平陶瓷盒。盒子虽旧,边角的釉都磨掉了,盖子上的花纹也模糊不清,但看得出来被洗刷得很干净。
有总比没有强!
陈砚和柳莺像两个蹩脚的工匠,蹲在地上,用削尖的小木片小心翼翼地刮着瓦片上那层温热的薄油。油脂又滑又粘,刮起来格外费劲,稍一用力就会带起底下的瓦灰。两人屏住呼吸,大气都不敢出,一点点把那宝贵的淡黄色油脂刮下来,再哆哆嗦嗦地填进小小的胭脂盒里。
刮了老半天,累得腰酸背痛,才勉强填满了一个半盒子。剩下的油脂薄得几乎透亮,再刮就只剩灰了。
看着那可怜巴巴的一个半小盒子,再瞧瞧旁边装着大半瓶黑糊糊、罢工的烧瓶,陈砚欲哭无泪。这点玩意儿拿给红姨?还不够她塞牙缝的!陆九章那老狐狸,分明是把他架在火上烤!
“陈先生……这……这点够吗?”柳莺捧着那个半满的盒子,声音发颤。
够个屁!陈砚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头皮屑混着柴灰簌簌往下掉。怎么办?怎么交差?
就在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时,陆九章那尖细的嗓音突然像鬼一样飘进来,还带着股刻意的喜气洋洋:“红妈妈!您慢点!好东西不怕晚!保管让您满意!”
柴房门“哐当”一声被推开!
红姨那张涂得雪白的脸出现在门口,眼神锐利得像刀子,身后跟着两个铁塔似的龟奴。陆九章点头哈腰地跟在旁边,脸上堆着谄媚到极致的笑,小眼睛却一个劲儿地朝陈砚使眼色。
完了!催命的来了!
陈砚手忙脚乱地把装满油脂的小盒子和那半个空盒子藏在身后,心都快跳到嗓子眼了。
“东西呢?”红姨踩着尖头鞋走进来,目光像探照灯似的在狭小的柴房里扫来扫去。她鼻子用力嗅了嗅,眉头微蹙——柴房里的怪味淡了不少,但残留的羊膻和焦糊气还是让她下意识掩了掩鼻子,“就这点味儿?陆九章,你耍老娘呢?”
“哎哟!红妈妈!瞧您说的!”陆九章赶紧上前一步,挡在陈砚前面,夸张地指着灶膛口那块还带着余温、沾着油渍的破瓦片,“您闻闻!仔细闻闻!这底子!这韵味!清雅脱俗!是不是比那‘玉楼春’强百倍?陈先生这是精益求精!刚熬出来的精华,都在这儿了!”他一边说,一边疯狂朝陈砚打手势,让他把东西拿出来。
陈砚硬着头皮,把藏在身后的手伸出来,摊开掌心——那只小小的、装满淡黄色油脂的旧胭脂盒,还有半个空盒子,静静躺在那里。
红姨的目光落在小盒子上,眉头瞬间拧成了疙瘩。她一把夺过去,拔开简陋的木头盖子。
一股清幽的、带着暖意的茉莉花香,终于挣脱柴房怪味的束缚,清晰地飘散开来。那味道确实比“玉楼春”的霸道冲鼻柔和许多,也更自然。
红姨愣了一下,狐疑地凑近闻了闻,又用指尖沾了点油脂,在指腹间捻开——油脂细腻温润,还带着淡淡的茉莉色。
“就……就这点?”她抬起头,眼神里的质疑和怒火没消,反而更盛,“陆九章!你当老娘是要饭的?五十两银子的窟窿,你就拿这……这半盒子玩意儿糊弄我?!”她扬了扬手里那小半盒油脂,又指了指地上罢工的烧瓶和那口残留着毒药的黑锅,声音尖得像要划破耳膜。
“红妈妈!您息怒!息怒!”陆九章额头也冒了汗,赶紧解释,“头一锅!头一锅难免少了点!陈先生这是在试方子、试火候!您看这成色!这香味儿!绝对是好东西!只要材料跟上、人手跟上,批量熬制,保管要多少有多少!”他拼命给陈砚使眼色,“陈先生!您说是不是?您跟红妈妈保证!保证能大量做出来!”
保证?陈砚拿什么保证?拿这把破铁三角尺,还是这个慢吞吞的怪瓶子?他看着红姨越来越冷的眼神,只觉得后背的冷汗“唰”地一下又冒了出来。
“红姨……这……这方子确实能成……就是……就是慢了点……而且需要好材料……”他磕磕巴巴地说着,声音越来越小。
“慢?老娘没时间等你慢!”红姨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刺耳。她捏着小小的胭脂盒,眼神在陈砚和陆九章脸上扫来扫去,带着审视,更带着不容置疑的狠厉。突然,她抬手,从自己梳得油光水滑的发髻上,猛地拔下一根沉甸甸的凤头银簪!
簪尖在昏暗的柴房里闪着寒光!
陈砚和陆九章都吓得一哆嗦,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红姨却看也不看他们,用簪尖狠狠在那个装满油脂的旧胭脂盒盖子上一划!
“滋啦——”
刺耳的刮擦声响起,盖子表面那层模糊的旧彩釉被刮掉,露出底下灰白的陶瓷胎体。红姨手腕用力,簪尖飞舞,动作又快又狠,几下就在粗糙的盖面上,刻出三个歪歪扭扭、却带着股狠劲的大字:
潇湘泪
刻完,她把沾着陶瓷粉末的银簪随手往柴火堆里一扔,“当啷”一声脆响。接着,她把刻好字的胭脂盒盖子“啪”地盖回去,塞回陈砚手里。
那小小的盒子,此刻却重逾千斤,还带着红姨指尖的冰凉和簪尖留下的深刻划痕。
“名字,老娘给你定了。”红姨的声音恢复了慵懒的冷意,压迫感却更重,“‘潇湘泪’!听着就值钱!”她那双吊梢眼死死锁住陈砚,像毒蛇锁定了猎物,“陈砚,老娘再给你三天。”
她伸出三根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在陈砚眼前晃了晃。
“三天之内,我要看到五十瓶‘潇湘泪’摆在老娘的梳妆台上!瓶子要琉璃的!刻着字儿的!香味儿要跟这一模一样!只许更好,不许更差!”
她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目光扫过一旁脸色发白的陆九章,又落回陈砚身上。
“弄不出来……”她拖长了调子,鲜红的嘴唇一张一合,吐出比冰还冷的话,“你和陆掌柜,还有那个弹琵琶的小蹄子,一起给老娘下秦淮河,喂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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