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苍茫，四顾萧索。思魂河畔的惊魂一幕，勾动了陈乙深埋的记忆——那日在芳草地，背后袭来的致命一箭！只是彼时那冷酷的谢云恒口中的兄长“谢容卿”，对她而言仍如沉水之石，杳无痕迹。是否……便是梦中那位拥她入怀、许诺姻缘的男子？若真是如此，兄长发愿娶妻，胞弟却要夺命，世间哪有这般道理？正思忖间，腹中忽起“辘辘”空鸣，在寂静里分外清晰。
奚言闻声，侧首温言道：“陈姑娘饿了？且随我去寻些果腹之物。”陈乙环视周遭，但见旷野茫茫，前路不知去处，心下微忧：这等荒芜之地，能有何吃食？然观奚言神态从容，不见半分焦灼，想是他对此地颇有几分熟稔。果不其然，未行多远，奚言便指向一片野果林，信步其中，摘得几颗饱满圆润的朱果，仔细擦拭干净，方递予陈乙。
陈乙素来沉静，心间纵有千般疑问盘绕，亦不愿多作盘诘。她想，若公子愿言，自会相告，强求无益。食罢野果，稍复气力，奚言复又关切问：“姑娘可觉疲乏？若需歇脚，在下可背负或拥持姑娘前行，皆无妨的。”陈乙确实觉出几分疲惫，或许是先前伤及元气，未曾彻底复原，稍一行走便觉神思倦怠。前路迢迢，恐非一时可达。然而此情此景，承负于公子之背，既觉羞赧，亦忧拖累其气力，遂婉言道：“尚可支撑，不算太累。”
话音方落，前路迷雾微散，竟现出一位身着玄素二色宽袍的公子，身姿清癯，翩然而至。那公子甫一站定，含笑揖礼，举止看似温雅：“天地之大，能于此山海僻隅邂逅二位，真乃天赐之缘！在下镜尘，敢问二位名讳？”
陈乙答道：“我名陈乙，他是奚言公子。”
镜尘唇角噙笑，腕间一转，不知从何处取出一柄素面折扇，“唰”地展开，轻摇道：“姑娘嗓音清越若玉磬，天性纯澈更是难得……”言犹未竟，异变陡生！
大地毫无征兆地剧烈震颤！隆隆之声如地脉咆哮！陈乙与镜尘足下所立之处，竟生生绽开一道深不见底的巨大裂隙！两人猝不及防，惊呼声尚未出口，便已直坠深渊！那裂口随即轰然闭合，平整如初，仿佛镜尘其人及方才一切，皆不过是蜃楼幻影！
“陈姑娘——！”
奚言的惊呼如裂帛响彻荒野，他难以置信地望向那瞬间复原的平地，目眦欲裂，手中剑柄几乎被攥碎！
坠落！无边无际的坠落感吞噬了陈乙。陈乙感觉头疼更加明显，她眼前一黑，意识溃散，坠入虚无混沌之中……
迷蒙中再醒转，耳边竟是前所未闻的喧腾！车声、鸣笛“哔哔哔”、鼎沸人声如潮水般涌入！恍惚间有人轻拍其肩。陈乙惶惑回头，竟是那素袍公子镜尘！
“此为何处？”陈乙茫然四顾。
镜尘眸光幽深，笑意莫测：“此问，当问汝心。”
“……我心？”陈乙喃喃，疑惑更甚。然随着周遭熟悉而陌生的场景流转，几个鲜亮的词忽如萤火般跃入意识：“学校”、“阿爸”、“阿妈”……剧烈的头痛猛地攫住她！眼前光怪陆离的街市幻景顷刻烟消云散！
窒息！强烈的窒息感将她从虚幻中拖拽而出！陈乙蓦地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已非旷野危楼，而是一间陈设诡丽的红黑主调寝殿。殿内暗香浮动，红烛垂泪，层层叠叠的黑红薄纱帷帐随风轻曳，如梦似幻。更令她惊骇欲绝的是——一条冰凉柔韧、布满墨色鳞片、充满力量感的巨大蛇尾，正慢条斯理却不容抗拒地缠绕着她的腰身与双腿！
而尾端之上，赫然是半副男子身躯！那张面容，竟与那坠落时消失的镜尘有五分相似。他肤若冷玉，双眸如浸寒潭，凝视着陈乙惊惶的脸，唇边勾起一丝冰冷刺骨的笑意：
“你说，”他嗓音低沉如情人絮语，指尖却寒凉如冰，轻轻抚上陈乙的面颊，“生得越好看的人儿，是否越会说谎呢？你呀……这个满口谎言的小东西。”
那寒意几乎冻结血液。陈乙强抑惊骇，问：“镜尘……是你？”
“镜尘是我的胞弟。我是栖玄。怎么？未能见他，便觉遗憾了？莫非……”他倾身靠近，呼吸拂过陈乙的耳廓，“你……更喜欢他？”
修长的手指捏起她的下颚，力道并不粗暴。陈乙心头微动，试探道：“你……识得从前的我？我损了神魂，许多往事已记不清。”
栖玄粲然一笑：“何止相识？昔日你……可是最爱黏着我了。岂止，我们早已互许终身，山盟海誓，言犹在耳。”笑靥忽又黯淡，眸中掠过一缕悲意，“你还曾……身怀我们的骨肉。可怜当时你体质孱弱，未能调养得当，那孩儿……终究未能保住。”
陈乙默然。这些缠绵悱恻抑或悲伤往事，对她而言俱是空茫一片，找不到丝毫熟悉的感觉。
栖玄似失了耐性，倏地逼近，冰凉的气息包裹住她：“既已久别重逢，不若……”冰凉的唇瓣轻触她的额头：“重温旧梦？”
陈乙看着他微阖的双目，那冷白的玉面渐渐染上薄红，恍然如梦，思绪愈发昏沉。一阵奇异的异香不知从何处飘来，丝丝缕缕钻入鼻息，愈发浓郁。意识迷离间，眼前这俊美妖异的面容，竟恍惚变幻，被另一张眉目如画的面容取代——谢容卿！
那个名字骤然闪现于心间！记忆随之翻涌！
他曾将她紧紧拥在怀中，温热而克制地吻上她的唇，接着，额头相抵，声音喑哑：“嫁我，可好？……不要走……”。次日，她漫步于森林边缘的草地上，忆及前夜缱绻，却也未曾忘却初衷——她终究是要寻回家园之路的。谢府门第高华，纵使一时谢容卿情深似海，然“齐大非偶”，非她心安之所。昨夜虽为那谪仙之姿所眩惑，终究……不该将错就错。心意已决，纵有不舍，亦当离去。谁曾想……刚思及此处，便是谢云恒的穿心一箭！那谢云恒！……忆及此，胸口的旧伤仿佛隐隐作痛。谢家兄弟二人，一个缱绻索爱，一个杀人夺命，一个赛一个要人命！
栖玄欲吻向陈乙唇瓣。
“不……不可！”陈乙惊觉！她仓促出声，双手奋力推拒！
栖玄眼波水光潋滟。
“呃……”陈乙顿觉呼吸艰难，自由，是她失忆后最深的渴望。生一个有着人首蛇身的婴孩……这念头新鲜得近乎荒诞，却让她心底生寒！
“我……不行……”她抗拒道。栖玄侧躺单手支撑额头说道：“那就睡吧。”陈乙赶紧闭上眼，一副就要睡着的样子。
不知何时，陈乙又沉入了光怪陆离的梦境。梦中窗外虫鸣聒噪，她躺在一张铺着红色锦被、盖着素白薄衾的床上，冷热交煎，苦不堪言。终是觉得层层锦衾压得她喘不过气，奋力掀开！
赫然而现的景象，让她倒吸一口凉气！床榻中央，竟盘着一位人首蛇身的小小女童！粉雕玉琢般可爱的小脸，一双天真无邪、澄澈如山泉的大眼睛，正欢喜地望过来，奶声奶气地唤道：“阿娘～”
陈乙却是如遭雷击！瞬间从这诡谲的梦中彻底惊醒！
呼吸急促，冷汗涔涔。身下是微凉丝被。缓缓侧目，那栖玄正安然酣眠，将她亲昵地搂在怀中。他神情温顺，如玉雕般的面庞带着几分无害纯然。那原本令她恐惧的、布满墨玉般鳞片的巨大蛇尾，竟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双修长、骨肉匀停的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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