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村。
典史正沉思在案情里，贸然一听，一时未有回神，稍顿片刻，明白过来，低声道：“下官以为，大人已经被人盯上了，现在千万不可轻举妄动。”
姚白钢深以为然，点头问：“你觉得，程家姑爷，还在这世上吗？”
典史掀眼皮，盯了姚白钢一眼，果断地摇了摇头。
动作很轻，姚白钢却松了口气，道：“本官也正有此猜测，不知你现在有何想法？”
典史正有心献策，上次姚白钢清理门户，将县丞收押，这个职位便空缺下来，借这个机会，正好可以夺位而上。
于是道：“眼下局势明显，宫里那位不动别人，就想动程家，大人一动不如一静，静观其变。”
要不是现在在野外，周围还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姚白钢都想一拳头砸向典史的脑袋，“你没看到，人家的刀都已经架到我脖子上了吗？再静下去，就彻底没音儿了！”
“大人别急。”典史大喘气，“在静之前，还需要办一件事。”
姚白钢眼睛如炬，“什么事？”
典史阴恻恻道：“下官听闻，饶州知府唐大人，在京都认了一门干亲，这两年，都没把江西布政使司大人放在眼里，就等下任期满，调任回北都了。”
姚白钢眼皮子一跳：“这个唐凌，我知道，尸位素餐，比我还贪。你的意思是，他走了宫里的路子？”
勿需典史多言，他自答：“是了，饶州府比邻徽州，直接管辖十四寨，官匪合作，可不正好对程家下手。”
典史点头：“大人可以修书一封，递交给唐大人，表明立场，想来，唐大人为争这份功劳，已经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绝不想让大人再来分一杯羹。如此一来，既可解大人燃眉之急，也无悖于知府大人所托，即便将来东窗事发，大人有王夫人相互，也不用担心知府大人责备。”
姚白钢一惊：“这.......此事当真就......？”
典史信誓旦旦：“程大小姐既非天女下凡，手眼通天，凭何能逃得过权势滔天的掌印大人的手掌心？”
姚白钢深表认同，“既然如此，就顺便打听一下，这程大小姐究竟攀附了何人。”
典史给了个赞同的眼神，“有如此投名状，大人大可高枕无忧了。”
回到芦苇岸的姚白钢，面色如常，招来仵作，装模作样地听了一通，对殷切期盼的陆氏道：“本官已经查明死者死因，方才，也了解了死者身份，看来，是凶徒杀死了你家小厮，才带走了令郎。”
陆氏侧耳倾听，闻言，连连点头称是。
里长带着村民们，竖耳旁听。
典史清了清嗓子，道：“此案涉及程家**，众位都不要围拢在这里，都散了吧。”
众人恍悟，纷纷向陆氏致歉离去，里长则询问陆氏意思。
陆氏觉得家丑不可外扬，对里长客气道：“此事有大人替老身做主，待阿铭找回来，老身让他亲自登门致谢。”
里长便也不欲讨嫌，客套两句，带着长孙离开，剩下几人，小桃上前，拜托他们将尸首抬去掩埋，好生安葬。
四下无人，姚白钢也没将侍女小桃当回事，问：“凶徒受案手段残忍，一般而言，不是为了报仇，就是为了劫财，敢问老夫人，令郎最近可是与谁结了仇？又或者，是被哪个亡命之徒盯上了？”
陆氏潸然泪下，“青天大老爷，您果真慧眼如珠，一眼瞧中了其中厉害。正是十四寨，今日一早，十四寨的人拿着我儿的手书上门讨债，大人明鉴，我儿怎可能跟别人借钱？”
“说得有道理，”姚白钢点头，“程家富庶，还不至于跟个山贼借钱。”
陆氏连连点头。处置妥当回来的小桃却投去疑惑地一瞥，十四寨的情况，她并不知晓，但身为婢女，她最会的是揣摩人心。
一言一行，哪怕一个眼神的变化，都预示着对方的心里巨变。
知县大人来时携带一身不明的火气，短短几息，火气熄灭，竟顺着老夫人的意思，悠悠地讨伐山贼起来，怎么看，都透着股诡异。
“但不知，大小姐去找了何人，准备如何施救令郎？”
迂回了一圈，终于套了陆氏的话，得知程大小姐出了府城，姚白钢趁热打铁，直白地问。
陆氏一愣。
生命攸关的事，陆氏并未糊涂到乱投医的地步。
虽仰仗官老爷，但在程氏作风耳濡目染下，也养成了对官爷要警惕一手的习惯，此时，出于对儿子的保护，一种本能的警惕油然而生，制止了她继续盲从的心理作态。
官府查案，不是应当有一套成熟的断案流程？为何还要打探她家儿媳的动向？
姚白钢见陆氏起疑，连忙道：“情况紧急，自然是尽早找到令郎的好，如果大小姐对寻找令郎已经有了主意，本官可以助大小姐一臂之力，这也是为了节省时间，以确保令郎的安危。”
闻言，陆氏面色稍缓，似是松了口气。
她道：“好好，多谢大人，我家儿媳就是去的十四寨要人。”
“哎，你说，她一个女儿家，去贼窝要人，不是狼入虎口吗？麻烦大人多派些人手，前去助她一臂之力，尽早将我儿带回来。”
“其实要我说，人不一定在十四寨，依老身之见，大人可以兵分两路，一路去助我儿媳，一路去找我儿，大人宅心仁厚，此事万望大人上心，待我儿回来，老身必登门拜访，以重金酬谢。”
姚白钢嘴角抽搐，又盘问几句，得到的回复不是几句敷衍，就是几句安排，句句都是倚老卖老，作了他的主，不由心下懊恼，骂了句“老精怪”。
半刻钟后，眼见试探无果，姚白钢也不再耽搁，言明这就回府派人去紫霞山，然后火速带着典史几人遁离芦苇岸。
小桃则扶着陆氏往回走，回去的路上，陆氏格外的沉默，小桃觑她神色，默默无言。
小桃心知，陆氏原本打的就是大小姐和知县大人兵分两路的主意，没料到，知府大人偷奸耍滑，竟想不劳而获。
可怜天下父母心，小桃现在也不生气了，毕竟，陆氏最后也没出卖大小姐。
许久，只听陆氏深叹一口气，问：“你家大小姐那边，可有消息传来？”
小桃摇头，恭敬道：“老夫人不必担心，大小姐一有消息，一定会派人传回来的。”
姚白钢带着属下往回走，半道上，怒骂“老虔婆”，“上辈子是个精怪，投到人胎身上来了。”
典史：“程大小姐离开的时候，定没有掩人耳目，派人打探一番也就明了了。”
姚白钢立刻让捕头去打探。
等几人回到衙门，捕头也回来了，姚白钢立刻手书一封，命捕头送去饶州府。
*
饶州地牢。
陆铭神色泱泱，显然已经从浓墨重彩的戏曲里走出来，却又掉进了另一个故事里，仿佛被人抽了精魂，失去了全身的力气。
花旦掷地有声地唱出心中愤怒，仿若一个响亮的巴掌，迎面扇过来。
他曾以为，男子汉顶天立地，庇护妻儿，即便入赘，无愧于天，无愧于地，足矣。
是以，当一力承担所有重担时，他心感自豪，重重负累反而令这种自豪来得令人满足，令人心安理得。
他以为，这样做是对的。
万万没想过，在她眼里，事实并非如此。
恨只恨，万般缘由锁重天，千种艰难入深渊，若早将，真相剖白明镜前，便是抬她作妹，平妻并立，我也愿！
她是多么骄傲的人，平妻并立，这样的话也说出口。
在她心中，真相二字，竟是这般重要。
宁肯满腹悲苦自己咽，不肯叫我知晓共承担！
这‘瞒’字，才是那挖心刺骨独一箭，断情绝义不二言！
字字泣血的戏腔，言犹在耳，好似真切见到当年那当堂发怒、振聋发聩地一问。
平心而论，易身而处，他也不希望被人欺瞒。
听闻她婚前喜好红色，想象她身着一袭烈焰红裙，双眸紧盯贺家二公子，字字珠玑。虽未曾见过那样场景，但能想象到，她当时有多愤怒。
圣人言，君子养心莫善于诚。那位贺公子以己偏私，没有做到这点，而他，一叶障目，竟也未曾做到。
戏曲终了，不多时，狱卒过来提人，牢犯向左右牢房作揖，一一拜别。众狱友发觉少了一个唠嗑的，依依不舍，纷纷恭贺牢犯离去，场景一时令人唏嘘。
陆铭这间牢房的牢犯，却没有多艳羡的意思，只感叹了句，“这枯燥的日子，又少了个乐趣。”
说着，他瞅了眼陆铭，有心觉得，经过科普程贺两家是非后，两人亲近了一些，于是，又坐了过去。
问：“你长得斯斯文文的，怎么得罪官府被抓进来？”
陆铭眼睛微动，没说话。
牢犯了然，“得，看来也是遭人暗算了吧？”见陆铭沉默，眼珠子动了动，道：“你把手伸出来，我给你算一卦。”
陆铭看着他。
牢犯哂笑：“我在京都给人算命，灵得很，也是遭人暗算逃亡出来，到这里才被抓住。看在你昨日赠我一口饭的份上，我给你看个手相。”
陆铭记得昨日狱卒的警告，没完全信他的话，却伸出了手。
牢犯对他的掌心仔细瞧了瞧，“嘿”了一声，道：“你这命不太好，命中有一大劫，弄不好，是血光之灾。”
陆铭眉心一跳，看向自己的掌纹。
牢犯指着中间两条线，道：“这条线是生命线，断了就断了，不过，你这后面又接了上来，可见是凶相，要么凶多吉少，要么，有惊无险。你这外面有人救你吗？”
陆铭沉默，他还觉得这就是个欠钱不还的民事纠纷呢，怎么可能有血光之灾。
陆铭将手收走，闭目，继续神伤。
牢犯见他不信，补了句：“也别太担心，尽人事听天命。你后面线长，躲过了这劫，以后一路顺畅，做享荣华富贵。”
见他不理，自觉讨了个没趣，躲到一旁，自顾地睡觉去了。
到了用午膳时间，狱卒过来送饭，身后跟着一名低着头的小卒。
走到最里面，小卒抬头仔细辨认陆铭，眼疾手快，将一把匕首放在了陆铭手边。
陆铭触及冰凉的利器，睁开眼低头一看，再抬头，却没看出是谁将利刃给的自己。
待狱卒走后，他低头，凝视雕花繁复精致的刀鞘，摩挲了一阵，手指轻动，刀鞘发出一声轻微的争鸣，一道刺眼的白光，夺鞘而出。
青丝垂落，削发如泥。
呵，还真的是，血光之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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