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婉依脸色却比书生的还要白,嘴角微扯,道:“其他人呢?也都跟你一样?”
杜秋这才反应过来今日来所为何事,目光露出些许不易察觉的同情,“也不全是,有的借的多,陆兄就如数还了,这没办法,再不还,赵同窗就说、说要告诉你去......”
程婉依神色一怔。
庸伯捏得拳头咯吱响。
“原来是这样,他还借过谁的银子?这位赵同窗,是赵县丞家的公子赵思进吗?”
许久,程婉依找回自己的声音,沙哑地问。
有了这两段谈话,接下来,程婉依的接受能力强多了。
仔仔细细询问了一遍,直到杜秋无可再言时,庸伯才送人离开。侯在门外的管事进来,也仔细询问了一遍,她这才知晓,原来不止同窗,还有过路商人,熟识的,泛泛之交的,都有。
可见他当时多么焦灼。
但他也没想着过来向自己坦白。
夫妻做到这个份上,也算是她的造化了。
管事离去,庸伯再次回到房间,手里多了一张纸,递交给程婉依,声音含颤,“这是王大人命人送来的。”
这一刻,管事已经无力再去怨愤这位姑爷,且只看大小姐怎么做。
程婉依很认真地在看笔录。
一字一句,不错过任何一个字眼,看完久久不能回神。
她看向庸伯,眼神里透着一丝茫然,和疑惑,仿佛在问,为什么会这样?
她并不曾苛待过他啊。
她一直都跟他说,无论什么缘由,任何缘由,她都会接受。
可是为什么就是不说呢?
是因为,人根本没有信任吗?还是因为,男人都那么的要面子?
当年贺蕰是这样,而今陆铭也是这样。
他们遇事时,都不曾问过她这个局中人的意思,就轻易做了决定。
是狂妄自大,还是根本没尊重她的意思?
庸伯悄悄离去,程婉依独自一人在房中,静坐窗前,目光涣散,陷入神思。
艳阳高照,阳光明媚而刺眼。
是了,是世俗如此,世人都是男主外女主内,主外事张扬独立,主内事细心内敛,中间横亘的泾渭清晰分明,男人轻易绝不越雷池一步。
是她错了,人与人之间是独立的,她不应该听信书中所言,夫妻同心,其利断金,这是说给真正能同心同德的男女听的,又或者是说书先生编造的谎言。
是她没有这个福气,遇不到这样能知心相交的夫君。
人生无常,遗憾相伴,便是命理没有这样的人相知相伴,独身一人,也未尝不可。
是她错了,她应该将自己独立出来,不应该期望依赖任何一个人。以陆铭的身份来看,他很早将自己独立出去,即便是入赘,也没真的想要投靠程家,这点她应该向陆铭学习。
犹如一道天雷,打通了任督二脉。
她盯着窗前在晨光里摇曳身姿的椿树,眸光不重不轻地落在椿叶上。
于无声无息中,下了某个决定。
庸伯在门外来回踱步,他就怕大小姐这个样子,自怨自艾,什么事憋在心里自己想,方才他都没敢再像先前那般继续对陆铭嗤之以鼻。
几次抬脚想要推门,却不知该如何劝解,心道,若是老太爷还在,就能提点一点大小姐了。
“庸伯,”程婉依拉开门,见庸伯还在,道:“备马。”
又折回厢房,吩咐小桃:“收拾行李,我们回家。”
小桃察觉程婉依脸色不大好,愣了数息。
“还不快去!”
“哎,好,好。”
声响吵醒了熟睡的舒儿,稚子爬起身,跪坐在软和地被褥里,呜咽咽地就要哭。
程婉依这才想起舒儿昨夜睡得晚,现在还没起,走到床边,抱起舒儿轻哄。
舒儿一到她怀里就不哭了,窝在熟悉的温暖里,双目微阖,打起盹来。
程婉依双臂收紧,用下巴在他的细碎毛发上蹭了蹭,切实感受到怀里的温软,才终于在这场婚事中寻到了一丝慰藉。
小桃动作很快,不一会儿就收拾好了房里的物什,厨娘和采办管事也得了消息,过来帮忙,唯有陆氏听说要回去,又闹了起来。
勿须程婉依再吩咐,庸伯就出去了,没一会,外面安静下来。
几人下楼,伙计过来帮忙把东西搬上马车,清晨一早,谁都没吃饭,但干活比昨日还卖劲,就连两匹骏马,仿佛也感受到主子急迫回家的心情,在原地踏步,发出蓄势待发地哒哒声。
陆氏最后一个下楼,没有人搀扶她,仿佛她愿不愿意走,能不能跟上,都没人在意。
她敏锐地察觉到,又出事了,欲上前探寻,却几次被庸伯阴鸷的目光逼退,回想庸伯的威胁,她讷讷地再也不敢上前。
就这样,陆氏愣在原地,看着从自己现身,始终没向自己投来一瞥的儿媳妇,头也不回地上了马车。
但她心中始终保持着一份期望,一步三回头地,朝前面那辆马车看去。
不期然地,果然瞧见那头的车帘微微一动,被人掀开。
陆氏大喜,连忙上前几步,走近了却见庸伯已经率先走到车旁,里面传出清冷地声音。
“你亲自去查还有多少欠单,将所有欠条都收回来,把那些残墨也都按价偿还,若是已经用完了的,把银子还给人家。”
晴天霹雳!
陆氏身子晃了晃。
庸伯发现她偷听,沉着脸,看过去,阴恻恻地问:“老夫人,还有话要说?”
“没,没有。”
陆氏连连摆手,说着就要往马车上逃。
庸伯几步上前拦住,“站住,你是不是也......”
“庸伯。”程婉依出声制止,“让她回去。”
庸伯怒视了陆氏一眼,收手让开。
陆氏想走,颤颤地抹了眼惊出的一滴泪,却又不敢走,几番思考后,又回来。
低声讨饶:“是,是我的错,这事不怪阿铭,你别生气,是出事了吗?你跟我说,出了事我承担,保证不连累你们。”
“阿婆。”
“哎,哎。”听她还愿意喊自己阿婆,陆氏此刻别提多激动,怯怯地应声,“你说......”
“你回去,我现在不想看到你们。”
陆氏一滞,脸色瞬间耷拉下来,苦涩地退出几步,上了后面的马车。
马车里气氛凝滞,小桃和庸伯一样,顾及陆氏身份,怒不敢言。
制墨过程中有墨渣,也有制作失败的残墨,这些墨,程家一直销毁处置,姑爷的账单一直没有问题,那就可以确定,他一定是从这些墨渣和残墨上动了手脚。
这样的墨送出去,不需几年,程氏墨在江南的名声必将大跌,到时候,受影响又岂止程氏这一家。
舒儿听了阿娘给祖母的话,琉璃眼中闪烁着单纯,他的小手攀附到程婉依的脸上,稚嫩道:“阿娘,你犯错的时候,我都不跟你生气。祖母做错事,你也别生气。”
程婉依亲了亲他的额头,轻声道:“好,阿娘不生气。”
小家伙心满意足地笑了,程婉依也笑了。
小桃松了口气,舒儿小还不懂事,但极是聪明,举一反三信手拈来,说此话根本没有任何用意,只是学着跟大人的思路走。
程婉依又蹭了蹭舒儿的毛发,目光平静透着满足,小桃看着却愈发担心。
满心错付,该是何等伤心欲绝?可大小姐将心思都藏在心里,看上去却和无事人一样。
庸伯驾着车,一路往家里赶,此刻他也不担心什么十四寨了。
要来便来吧,反正姑爷也已找到,况且,从采办管事口中,他得知大小姐昨晚去找了王大人和贺二公子,有这两位在,十四寨就不能把程家怎么样。
他现在只担心更严重的事。
陆铭替程家主理事务已经三年多,外人早已把他当作程家另一个主子,他这样滥用程氏名声,外人肯定还以为是大小姐纵容,若是大小姐再因此一蹶不振,只怕程家延续到小小公子这一脉,真真就要从头开始了。
从徽州城到杏花村,有很长一段路程,官道更远,不过有一条小道通往杏花村背部,回家更近。
每回在城乡往返,庸伯都会走这一条小道,原因是,小道连着乡村小径,而这条小径静卧在藏有程家几位仙逝长辈土坟的山脚下。
秋阳切着远处山脉峰巅,一泻千里,在河水里洒下粼粼波光,在临近的这片山林里落下灿灿明辉,树林茂密,不知何种叶子已经开始泛了点点金黄,当真是依山傍水的风水宝地。
程婉依掀开车帘,遥遥向山顶望去。一炷香后,马车停在程家宅门前,询问过来的村民们上前打探,被抱着孩子的小桃一一挡了回去,村民们知道姑爷找到了,道是问题解决了,不多问,相继欢喜地离开。
祠堂里,庸伯束手立在侧旁,看着跪在蒲团上的人,目露不忍。
程婉依俯首叩在蒲团上,双掌虚托在面颊两侧,脊背弯曲,如经风催折的修竹,透着宁曲不饶的倔强和韧劲。
祠堂上牌位分列四行,最高层乃是程家祖宗,次层只有一位,正是程阁老,依次而下,乃是程家二子二媳,最下行,乃是她同辈兄长,门窗紧闭,两侧遥遥烛火下,漆木牌位平静柔和。
在牌位前面,横亘着一个红木托盘,托盘里,一直供奉着程阁老留下来的一根沉香木戒尺,长七寸六分,厚六分,阔一寸。
中间香炉里,轻烟缭绕,她跪直了身体,望着层层程门先祖牌位,再次叩首,连叩三首后,双手交叠持平在额前,落下眼眸,道:“祖宗在上,不肖子程婉依,今日匍匐灵前,特来请罪。”
闻言,庸伯双手微微一颤。
她语音轻泠,无波无澜,继续道:“是吾,不听祖训,且刚愎自用,好逸恶劳,以至于引狼入室,致使程家百年基业、累世清名险些毁于一旦。”
“吾罪在未能守成,辜负了祖宗谆谆教诲和殷殷期望,今日,领罚三十,以明心志,祖宗在上,切莫对不肖子弃予不顾,待今日之后,吾定尽心竭力,洗刷污名,携幼子,重振家声!”
说完,她面色凝重,看了庸伯一眼,微微颔首。
庸伯虽有不忍,但仍然执起盘中戒尺,向上托举行礼请罪,而后走到程婉依面前,沉声道:“大小姐,对不住了。”
程婉依昔年仅仅受过一次尺戒,就是一怒之下退了程贺亲事那次,程阁老面容整肃,亲自观刑,下令庸伯打出实力。
时间仿佛回到那次,面对程家列祖列宗牌位,庸伯不敢徇私,一戒尺下去,程婉依疼得浑身一颤。
第二尺,第三尺......第二十尺下去,程婉依后背汗湿,额间冷汗淋漓。
庸伯不敢继续,“还剩十尺,不若等到下次?”
程婉依疼得咬紧牙板,摇了摇头。
庸伯见状,只得继续。
程婉依目观牌位,眼前仿佛回到昔日光景,祖父慈眉善目,端坐高堂。
她心里存了气与恨,二十尺下去,疼得牙龈咬出血,硬是没低头,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换来了留府招赘这个特例。
戒尺停下的瞬间,她手指颤动,嘴角抿出一抹笑,而今才知道,无论是何身份地位,高低贵贱,也还需要持身立命,特立独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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