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冽的风从皇城方向刮来，掠过枯干的河床
捎来了那股浓重得化不开的气味——铁锈般的腥甜混杂着焦糊的皮肉气息
劫烬睁开双目，目光穿透沉沉的夜色，盯向远方
那座高耸的宫阙轮廓在黑暗中模糊不清，然而此时
火光冲天而起，将墨色的天空晕染开一片红霞
焚城的烈焰，是血肉在焦炙中发出的无声惨叫
劫烬沉默地看着那遥远的火海
许久，他缓缓闭上眼，身体向后重重倚靠在身旁那株早已枯死的老树上
这本就是这座城池饮鸩止渴后的必然结局
他身后，便是专注净化污河的归澈
劫烬没有转头，但他能清晰地感知到身后人的细微动静
归澈微微低垂着眼眉，长长的睫羽在清冷的月色下投下两弯极淡的阴影
那根先前被胭脂铺中那两个孩童缠绕在他脑后的麻花辫，在夜风中悄然崩解
滑落，无声地垂坠下来，铺展在满是盐晶尘埃的龟裂河岸土地上
他口中开始溢出某种低微模糊的音节
月光静静流淌而下，正好将他单薄的身影笼在其中
夜风拂过，卷起几缕他垂落颊边的墨黑发丝
再落下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颜色
仿佛被无形的寒霜瞬间浸染，化作一丝纯净的银白
从头顶迅速地向下蔓延
时间仿佛被拉长，又仿佛只在弹指一挥间
那浓郁如夜色的墨黑发已然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纯净的月华之色
他的低吟呢喃一直未曾中断，只是变得更加轻，缥缈
随着风声，融入这片死寂的河滩，也融入那开始泛起澄澈涟漪的污浊河水之中
归澈抬起头，他不再停留在原地，而是迈开了脚步，无声地向前走去
夜风骤然转厉，呼啸着卷过龟裂的盐碱河滩
归澈单薄的素白衣袂被风猛地掀起，衣袂翻飞间，一段莹白如玉的小腿倏然裸露
足尖每一次点在嶙峋的碎石上，脚腕处那串暗银骨铃便嗡然震颤
每一响都将劫烬的听觉牢牢缚住
他霜白的发被风扯成漫天银瀑
他口中呢喃的音节，也在这走向河岸的过程中悄然发生了变化
喉间淌出的吟唱陡然拔高——那声音像雪山巅崩落的碎冰裹着血
又似古寺将倾时最后一声梵钟，却又在尾音转折处渗出神祇垂目般的悲悯
劫烬背靠枯死的树干，紧阖双眸
归澈那骤然拔高的吟唱穿透寒夜，带着一种撕裂般的凄怆与古老神祇般的悲悯，狠狠钉入他的耳膜
这声音让劫烬想起，蛟天生不懂十二平均律
它们的音阶是潮汐计算的，是鳃隙张合时滤出的，是千万年压缩在鲸骨里的次声波突然有了形状
他牙关紧咬，喉结压抑地滚动了一下，将所有翻涌的思绪与可能的叹息死死压在紧闭的唇齿之后
那仿佛将天地悲欢尽数碾碎糅合的吟唱，终于开始减弱
最后，连那细微的声响也彻底落尽了
风依旧在吹，拂过枯枝败叶，带来远处皇宫燃烧的焦糊味，以及河流新生的，略带清冽的水气
这时，劫烬才缓缓睁开眼睛，他沉默地抬起腿，从枯木投下的厚重阴影里一步踏出
视野豁然开朗，月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首先撞入眼帘的，便是归澈
那一头垂坠至地的霜白长发，不再是墨色深渊，而是流淌的月华本身
风过时，发丝轻盈地飞舞波动
河面此刻澄澈如镜，倒映着玉盘似的月亮，随着水波的轻摇
全部被折射到归澈静立的身影上，光影在他苍白的脸庞，以及那一袭素衣上游走流转，勾勒出清隽出尘的轮廓
劫烬的目光沉静地停驻在这幅景象上
仿佛感知到了身后的气息，归澈缓缓地抬起了双眸
他静静地看着劫烬
劫烬的眼中映着银发与水光共舞的归澈
而归澈的眸中，也清晰地映着那个从枯寂阴影中走出，站在月下的劫烬
劫烬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竖瞳深处翻涌的探究几乎要冲破桎梏
“你……”他唇齿微动，第一个音节几乎逸出，当他触及归澈回望的目光时，所有言语都冻结在喉间
那双冰蓝竖瞳依旧平静，洞悉他翻涌的思绪却又隔绝了一切解读的可能
劫烬下颌线条骤然绷紧，终是沉默地敛去所有外泄的情绪
他忽地向前去，发出细微的脆响
归澈依旧静立，单薄的素衣下摆被夜风卷起，露出凝脂般的小腿轮廓
他静静看着劫烬走到咫尺之距
劫烬抬手——动作带着他自己也未察觉的迟疑，指节悬停在归澈额前寸许
片刻停顿后，终于落下，拂开了几缕垂落于归澈颊边的银丝
触感冰凉柔韧，发丝如浸透寒泉的冰绸缠绕指尖
劫烬的目光掠过掌下这片月华之色，指腹顺着发梢滑至归澈耳际
“你究竟”指节微微蜷起，似要将那缕白发攥入掌心，又克制地松开“……还有多少我不知道的？”
劫烬的指尖，在拨开那缕垂落的银丝时，不经意间擦过了归澈微凉的耳垂
归澈眼睫极轻地颤动了一下，他低低笑了，喉间滚动着清越却凉薄的笑音
“大人”他薄唇轻启，声音放得又轻又缓，尾音刻意拖长“往后……你就知道了”
这句轻飘飘的话，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间在劫烬心湖里荡开圈圈涟漪
劫烬的目光从那双舞动的唇，移到那流泻的银月长发
劫烬的思绪竟被这月下的人牵引着，倏然回溯
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清晰如昨——
枯井残月，盐晶尸骸无声，那道乍然出现的黑白剪影，薄如雪色的白衣，泼墨般垂落的黑发
而此刻……
银发如月华倾泻，素衣胜雪裹着清瘦身姿，立于澄澈河畔，水光潋滟映在他身上
两重极致矛盾的意象在劫烬识海中碰撞，交叠
美得不似人，又美得不似妖……这个念头无声地在劫烬心底盘桓，放大
劫烬的喉咙有些发紧，最初的警惕在无数次的并肩与试探中，早已演变成一种更复杂，更深沉的纠缠
归澈只是看着他，笑容加深，不再言语，那无声的凝视却比任何话语都更撩动心弦
风穿过归澈银白的发梢，轻柔地缠绕上劫烬悬在空中的指尖
寒凉的触感将劫烬从思绪深处拉回，终是缓缓收回了手，负于身后玄朱袍袖之中
就在这时，他敏锐的耳力捕捉到数里外骤然加速的破空声——两股熟悉的气息正全力向河滩疾掠而来
是衡与均
那银霜般的发丝在月光下太过耀眼，劫烬沉默了一会
不知为何，劫烬向前一步
这一步迈得迅捷而精准，毫无预兆却又理所当然，彻底地将归澈的身影笼罩
随后，两道身影带着疾风残影重重落在河岸碎石滩上
“吾主！”衡声音急促，带着未散的紧绷，均紧随其后落地，气息微喘
均落地时，注意到风中，隐隐夹杂着一丝极其幽淡，几乎难以捕捉的冷冽异香
衡没注意均的细微出神，他的注意力全在那冲天的火光和浓重的血腥上，他单膝触地
“吾主！方才送返孩童，途中所见——皇城宫阙方向突生巨变，大火焚天，血气冲霄，是否需我等即刻入宫一探？或……插手？”
劫烬没有转身，那只负在身后的手，轻轻摆动
动作幅度不大，却带着一种冰封的决断与不容置喙的漠然
“不必了”声音低沉平稳，穿透寂静的风
衡张了张嘴，对上均看过来的视线，均也只是无声地点了点头，两人都察觉到了劫烬此刻姿态的异常
“是。”衡压下翻腾的思绪，垂首应命
“明白了”均低声附和，目光最后深深地在劫烬背影上停留了一瞬
便落在了那片被劫烬背影完全阻隔的区域梭巡
细看之下，那片看似由劫烬身影独自构成的浓重阴影边缘，似乎……并非绝对严丝合缝
在劫烬身体轮廓与地面接触最模糊的边缘，几缕极其细碎，质地与色泽明显异于劫烬墨发与衣衫的丝缕微微探出
空气中那缕由远及近，混杂着清冽水汽的幽微冷香，源头并非劫烬身上传出
而分明是从劫烬身前那片遮蔽严密的阴影中逸散出来的
两人心照不宣地交换了一个极其短暂，复杂难言的眼色
几乎是同时，一个心照不宣的答案如同冰冷的钩子
十有**……是归澈！
劫烬几乎在同一瞬便捕捉到了这不寻常的专注
劫烬低沉而平稳的声音划破了这凝滞的空气，没有一丝波澜“回去”
二字落下，如同巨石投入深潭，均衡两人皆是一凛，下意识更直了腰背，
劫烬接着道，依旧维持着面朝河水的姿态“胭脂铺内休整，待天明”
他的指令简洁明了，没有解释，也不需要解释
均，衡默契十足地对视一眼，无需言语交流，吾主从无虚言
“是，吾主”
两人身形同时向后飘退，几个兔起鹘落，身影已然彻底融入沉沉的黑暗之中
朝着胭脂铺的方向疾掠而去，转瞬，无影无踪
归澈静静地站在原地，目光一瞬不瞬地锁着劫烬
劫烬同样回望着他，眼中映着归澈的轮廓
归澈唇角牵起一抹极淡的弧度，打破了寂静“大人”尾音带着他惯有的微妙拖曳
“我的诊金……是不是该取了？”
那双冰蓝的眸子缓缓地从劫烬沉静的脸上向下移动，最终，那目光停驻在劫烬喉结下方三寸的位置
正是命脉所在，也是他之前隔空虚点过的地方
劫烬清晰地看到他喉结几不可察地微微起伏了一下
随即，在劫烬平静无波的注视下，归澈缓缓探出舌尖，缓慢地舔舐过自己的双唇
湿润的水光在他唇瓣上短暂停留，折射出一点微芒
劫烬的眼神没有丝毫退缩，他的嘴角蓦地向上一挑，牵起一个清晰无比又极具侵略性的弧度
“呵”一声短促低沉的轻笑从他喉间逸出“你想怎么取”
归澈闻言，嘴角的笑意骤然加深
归澈动了，他单薄的身影裹着素衣，一步，一步，无声地朝劫烬走去
劫烬没有迎上，也没有避让，他同样开始移动——后退着
目光始终紧锁着归澈那张脸
背脊终是抵上了身后那株枯树，粗糙腐朽的树皮瞬间硌住了劫烬的背
归澈的脚步没有停下，直到两人的距离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劫烬笑着，带着一丝玩味的兴味，他的目光在微弱的月光下流转着光芒，
饶有兴致地看着归澈近在咫尺的脸庞，他似乎真的在期待，他会用何种方式取他颈下那滚烫的龙血
劫烬再次探向归澈垂落颊边的银发
指腹不再是试探性的拂过，而是带着某种确认和玩赏的力度，轻轻碾过一缕冰凉的银丝
归澈的唇缓缓张开，在这个无声的开口动作里，劫烬清晰地看到了，两枚比常人更加尖锐，森白的犬齿
劫烬喉间轻轻溢出一声短促而低沉的音
抬起另一只手，掌心温热粗糙，带着龙族特有的热力，精准地覆上归澈微凉的侧脸
拇指顺势抬高，稳稳地抵在了归澈那微张的上唇边缘，指腹正好卡在唇瓣开启的罅隙处
让劫烬的视线能毫无阻碍地，清晰地审视那两枚暴露在外的尖牙
归澈似乎对他的钳制毫不意外，也全然不恼，那弯起的唇角似乎还加深了半分，仿佛在无声地反问
看清了吗，满意了吗
劫烬缓缓滑坐在地，枯朽的枝桠在他头顶发出细微的呻吟，落下些许尘埃
归澈随着他的动作，也顺势压低身形
劫烬没有抵抗的意图，那份玩味甚至在他眼中加深，带着一种近乎纵容的审视
归澈几乎是依偎着，或者说，精准地嵌入了他跌坐后形成的空间，最终落进了劫烬的怀里
他低着头，俯视着劫烬颈侧下那片暴露在月光下，龙鳞未显却散发着致命诱惑的温热皮肤
劫烬的手探进了归澈垂落如瀑的银发之中
就在这时，归澈动了，那双微启露出森白尖锐犬齿的薄唇
带着一丝凉意，精准地覆盖在劫烬喉结下方
下一瞬——“噗嗤”
劫烬身体的本能反应极轻微地震了一下，呼吸短暂停滞，抚摸银发的手指猛地顿住
那是尖锐犬齿刺破坚韧皮肉的瞬间所发出
劫烬却并非推开，而是将怀中人更深地按向自己命脉
滚烫龙血涌入冰喉，灼得归澈脊背绷成一道银弓
温热黏稠的液体，带着生命特有的蓬勃热力和精纯无匹的力量，骤然从那道细小的创口中奔涌而出
劫烬清晰地感受到那股灼烫的洪流正被吸力攫取，牵引
手掌依旧缓缓地，一下下地抚摸着怀中人冰凉如霜月的长发，指腹感受着发丝滑过皮肤的细腻
龙血正一点点离开他的躯体，汇入另一个冰冷的生命源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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