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婍其一起去画展时，江静映戴上了一顶大帽子，将整个脑袋遮得严严实实。
婍其：“你对阳光过敏吗？一点太阳不能晒。”
江静映红着脸解释那天的事情。
在展馆里，江静映也戴着帽子，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她实在不敢遇见谢雅蓓并和她搭话了，光是想到那个场景，她的脚趾就要蜷起来。
两人一边看画，江静映一边问婍其工作怎么样。
“挺累的，”婍其说，“回家还要打开电脑。不过，也可以说很充实吧。”
她对这份实习工作还算满意，毕竟是大厂，多少人想进来刷刷履历还没办法呢。
“每天下午都有免费水果吃，这大概是我最幸福的时候了吧。”婍其虽然在说自己的幸福时刻，可却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江静映说：“你小地瓜很久不更新了。”
“不是不想更新，是没时间了。完成工作就已经很累了，哪还有心情想画这画那的。”婍其说她感觉她的一天除了吃饭睡觉上班已经加入不了新的任务了。根本没有空闲时间。
江静映沉吟了好一会儿：“其实你不用逼自己那么累，我可以帮你对不对。”
“我知道，我现在让你给我打一百万，你肯定二话不说打到我账户上。”婍其挽住江静映手臂，脸亲密地贴在她的肩上。
“但是吧，你给我的钱，迟早有一天会流入别人的口袋。但是这种履历呀，工作经验、在大厂实习的时间，或者别的东西，它只会是属于我的，你明白吗？
“就像季知珩往你身上哐哐砸钱，你觉得这些东西都不是你的，但是，你画出来的画，永远都是你的啊。你又没有偷窃别人的创意，或者逼那些名家给你画画。是不是？”
这就是她的好朋友，婍其。
婍其总是这样，永远能看透她的所思所想，也永远能一阵见血地解决她的困惑。
江静映轻轻耸了耸肩，肩膀很轻地推了推婍其的脸：“婍其说得对。知道啦。”
-
宋知华罕见提出，想和她一起去医院看望江德昌。
这几个月来，即便再忙，江静映也依然保持着一周去一次医院的频率。
只是待在医院的时间都不久，毕竟江德昌现在和死人没有什么区别，江静映除了坐在床边麻木地看着他，无法做出更多的反应。
她知道宋知华也时常去往医院。只是母女二人从不同行，也从不在家里提起父亲。就连过年，宋知华也只说“以后我俩好好的”。像是家里从来没出现过江德昌这个人。
床上的江德昌，开始和记忆里的父亲渐渐远离。江静映略有些吃惊地看着他凹陷的脸颊，像是带着一层面具。
医生旁边说，因面部肌肉缺乏自主的、有意识的运动，会逐渐萎缩、消瘦。她拉开被子，不止是面部，腿部和手臂也都是这样。
护工连忙解释，他每天都有给江先生做全身关节的被动活动，如屈膝、旋转等等，但只能延缓萎缩。
江静映听到称呼“先生”，觉得有些好笑。但并没有出声打断护工的解释。在医生表示“萎缩无可避免后”，江静映连忙说“我们知道了，你们辛苦了”，来缓解护工的焦虑。
因为江静映一直保持着来看父亲的习惯，因此这些变化，并不是每次她都能注意到。她总觉得和上次见到他差不多，或许有些老，但只有一点点。
是宋知华说：“他老太多了。”在她的提示下，江静映才注意到。
每次的一点点累积起来，就成了现在这样。
江静映看出宋知华情绪不对。宋知华总是随身拿着一块小手帕，从江静映有记忆开始，她一直保持着这样的习惯。
现在，她就把绣着铃兰花的紫色手帕取出来，用力摁在眼角。
江静映轻声说：“请你们出去吧，我们想单独静静。”无需她解释，医生和护工在她开口时就已了然地退出去。
江静映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将盖在江德昌身上的被子重新掖好。她不想看见他正在衰老的肌肉。
心里很不舒服。
宋知华依然站着，江静映猜她在擦拭眼角的泪水。
江静映很少看见脆弱的母亲，或者说宋知华很不习惯在别人面前展现脆弱的自己。
因此，江静映很体贴地扑在江德昌的被子上。一方面，她的眼睛蒙在被子上，宋知华可以毫无顾忌地哭，她看不见。
江德昌也许可以看见。如果他的一半灵魂在天上。
另一方面，她也有些眼酸了。
一开始的怨念不知道去哪了。它藏起来了，有心去找还是可以找到。但是很多时候，江静映不想去找它了。
就让它藏着吧。
有时江静映会想，如果季知珩没有帮她，她还在还债，她会不会诞生这个想法。
她不太确定这个事情。不过她很确定，她还是一点儿也不希望江德昌醒来。她不知道怎么面对他，江德昌也不知道怎么面对她们母女。从心理层面来说，植物人或许是最好的结局。
眼泪安静地从眼睛里冒出来，打湿盖着江德昌的被子。
沉甸甸的。
直到停止生产眼泪，身后布料摩挲的声音也消失了，江静映直起身来，拍了拍那块湿漉漉的被子。
宋知华没有说话。
江静映决定先开口，她没有转头，而是直直地盯着江德昌：
“妈妈，你是不是有话要说？”
知女莫如母，反过来，也是一样的。
宋知华意外地答得很干脆，这点在江静映的意料之外：“静映，我和别人在一起了。”
虽然刻意地在前面加上女儿的名字，但宋知华是想告诉谁，再清楚不过。
江静映心里一跳，预感很不好。宋知华的口吻就像是叛逆期的女儿回家告诉妈妈我和那个黄毛在一起了。
“他是谁？”她的口吻像是江德昌在问话。又像是妈妈在质问女儿，你怎么能早恋。
宋知华支吾了一下，这让江静映大脑瞬间一空，闪过很多不妙的预感。但最后，宋知华还是冷静地说：“和我一起打麻将的阿姨介绍的，她儿子在美国，她美国儿媳的亲戚。”
江静映在心里立马悲哀地“天啊”一声。大事很不妙。
“……他在哪里”
“美国。”
“妈妈，你这是在网恋啊！”江静映叫道。比起能不能得到已经成了植物人的江德昌的同意，五十岁的妈妈还在网恋更叫人痛心疾首。
她当然不反对宋知华再婚了，人生还长着。要是网恋一个外省人，江静映都会晕过去，何况这是一个在美国的美国人？？？
“没错。”宋知华很冷静地承认，越是焦灼的情况越能保持冷静，这点江静映是遗传宋知华的。
江静映硬着头皮继续追问：“你见过他没有？你们在一起多久了？你要和他结婚么？”
“一个月。他说下个月来中国见我，结婚，我会考虑。”
江静映回头看了一眼宋知华，确认了其眼神中的坚定和她想象中相差无几后，江静映立刻转头瞪着江德昌：
“爸爸，你都听到了对吧？”
“是的，我今天就是来知会你俩这个事情。”宋知华说。
“爸爸，你不说话就是答应了。……那件事快过去一年了，我和妈妈也要开始新生活了。”自己无法决定的事情，就交给爸爸决定好了。
江静映盯着江德昌看了三十秒，他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反应，比如眼皮跳、手指抬，像个死人一样。
江静映立马回头告诉妈妈：“妈妈，爸爸答应了。”
“你答应没有？”宋知华还是很渴望女儿的支持。
“我没有不答应的权利，妈妈。我没办法阻挡你追求爱情，虽然年龄，在世人看来可能晚了一点。但是……我内心的实话是，我只愿意答应70%。”
还有好多没有得到确认的事情。比方说，眼前的宋知华是否还精神正常。她得确认事发以来，宋知华会不会精神压力太大导致一些问题出现。
宋知华点点头，表示理解。“我会等你答应100%时再去美国。”
听见宋知华说要去美国，作为宋知华的女儿，江静映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以示支持。作为江静映，内心的小人瞬间垮了下来。
和宋知华分别后，江静映立马打电话给季知珩，也不管那边是几点。
打到第二通，季知珩接起，声音是起早后的沙哑：“抱歉，我刚醒。映映，什么事情，请说。”他没有起床气，反而比以往更温柔。
一听到季知珩的声音，江静映总算不必做宋知华面前冷静自持的乖女儿，她慌里慌张地说她妈妈网恋了一个美国人。
“……就是这样，我把她男友的信息发给你，能不能拜托你查一下？”
季知珩忽略掉后半句。“你是说，宋阿姨网恋了一个美国人？”他的惊讶好像不比江静映少。
江静映又重复一遍：“是的，异国恋 网恋 异国籍恋。”
她听见电话那头，他“嗯”了一声。很显然，他的接受能力比江静映更强。
“你想让我帮你查？”
“是的是的。”季知珩看不见的地方，江静映点头如捣蒜。真没想到有一天女儿要为母亲操心。
“我在瑞士，不在美国。”
大概因为这句话太像在拒绝，季知珩又立马补充，“我会让万……”
万既明。
他停顿了一下，没有说出那个名字：“我去查，有消息了我告诉你。”
季知珩还记得江静映说他俩的事情她不想让别人代劳。但很显然在瑞士的季知珩无法亲自查这件事。
“你撒谎。”江静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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