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光石火间,驾车的身影动了。常惠在车身倾斜的瞬间,双腿紧夹马腹,身体重心下沉,猛地一勒缰绳,口中发出一声短促有力的呼哨。那两匹拉车的骏马仿佛与他心意相通,立刻发力前冲,硬生生将陷入软泥的车轮拖拽出来!同时,他手臂肌肉贲张,以惊人的臂力死死控住车辕,将倾斜的车身强行稳住。
车身猛地一震,重新落回平地。解忧撞在软垫上,避免了直接撞上硬壁,但依然惊魂未定,心口怦怦直跳。
“公主受惊了!”常惠的声音从车帘外传来,依旧低沉平稳,听不出丝毫慌乱。他迅速检查了车辕和马匹状况,确认无碍后,才微微侧首,隔着帘子再次询问:“公主可安好?”
安君也已稳住身形,抚着心口,语气却依旧明朗:“无妨!常惠,你果真厉害!”
马车继续前行,安君很快又恢复了兴致。解忧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掠过轻纱,落在那道笔直的背影上。马厩初见时那模糊的身影,此刻带着滚烫的温度和沉静的力量,猝不及防地撞入了她孤寂而冰冷的世界。
春意渐浓,楚王府校场的草色已染上一层新翠。几场春雨过后,泥土与青草的气息混杂在微凉的空气中。解忧与安君又同乘过几次常惠驾的车,彼此间虽无深谈,但那道沉默而可靠的背影,已悄然成为行程中一抹令人安心的存在。
安君自那日见了常惠在校场策马挽弓的英姿,便缠着楚王要学骑射。楚王见女儿难得愿习实用之技,自是欣然应允,特令老成侍卫暂代常惠的马厩事务,命其专心教导公主。
头两日,安君兴致极高。一身新裁的绛红骑装,衬得她愈发娇艳灵动。被常惠扶上那匹温顺的西域小母马,在校场慢行数圈,她笑得眉眼弯弯,仿佛已成了巾帼英雄。汉时贵女学骑,多为御车或闲游,如安君这般真要去习控缰引弓的,倒也算得上鲜见。
然而习射并非嬉戏。弓是北军淘汰下来的轻便角弓,对娇养的手掌已是考验。不过第三日,重复的控缰、拉弦便让她指尖泛红,臂膀酸软。那枯燥的基本功与她想象中的纵马疾驰相去甚远。
“整日便是这些,无趣得紧!”她小声嘟囔,终究没了耐性,将那张精巧的小弓搁在一旁,转身便去扑捉一只路过粉蝶,“明日再练罢!”
楚王得知,并未如安君预料那般纵容。书房内,他面色微沉:“府中人事因你一时兴起而调动,岂是儿戏?常惠乃有用之才,其职岂容随意搁置?学艺更需恒心,岂能骤学骤废?”
安君从未见父亲为此等小事肃容,心下既怯又委屈。她眼波一转,扯住父亲衣袖,软语道:“父王息怒,女儿知错了……只是女儿愚钝,怕辱没了王府名声。不若……让解忧姑姑代我学?她素来沉静细心,定能学有所成。外人只知是楚王府的小姐在校场习射,颜面无损。待她娴熟了,再教我也是一样。”
楚王沉吟片刻,想着解忧那沉郁的性子,磨砺一番亦无不可,终是颔首应允。
翌日破晓,校场薄雾氤氲,草叶上露珠未晞。解忧穿着安君那身略显宽大的绛红骑装,静立於常惠面前,过长的袖口被她的指尖无意识地卷起。她心中惴惴,此番“李代桃僵”让她如履薄冰。
常惠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一瞬便礼貌垂下,声音平稳如常:“小姐,请随我来。”他牵过那匹温顺的母马,示意解忧上马。
解忧深吸气,依记忆踩镫。常惠的手适时而稳当地在她肘下轻托一把,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道传来,助她利落上鞍。那触碰短暂至极,隔着衣料,只余一瞬可靠的暖意。
常惠教导时言简意赅,字字切中要害:如何以掌心虚握缰绳,如何以小腿内侧轻叩马腹传递意图,如何随马背起伏调整重心而非僵持对抗。解忧凝神静听,心无旁骛,将每一个细节刻入心中。她天资本慧,不过半日,控马已显沉稳气象。
待到习弓,常惠递来那把角弓。解忧模仿他的姿势,搭箭,引弦。弓弦张力远超她预期,臂膀微颤,箭镞晃动难定。
“松肩。”他的声音自侧后响起。并未靠近,只抬手虚指她紧绷的右肩,“力发於背,而非臂膀。”
解忧依言调整,气息微沉。再次开弓,仍欠平稳。
“目注靶心,勿视箭端。”他的声线低沉,带着一种奇异的定力。
她凝神望向远处草垛中心的墨点,正欲松弦,脚下所踏一块垫石忽而松动,身形猛地一歪!弓弦失序弹回,箭矢斜飞而出,她整个人也向旁侧倾倒!
惊呼噎在喉间,一条手臂已如铁铸般迅疾环过她腰际,另一手稳稳托住她持弓的前臂,将失衡的她牢牢固住。后背猝不及防撞入一方坚实温热的胸膛,隔著春衫,能清晰感知其下肌肉为维持平衡而绷紧的震动,以及他身上沾染的阳光、青草与洁净汗气的味道。那体温灼热得惊人。
解忧周身僵住,心跳猛烈撞击著胸腔,脸颊霎时烧透。常惠即刻松手,后退一步,垂首道:“小人失礼,小姐受惊。”
“……无碍。”解忧声线微紧,不敢回视,只觉腰间被扶握处烙印般灼热,久久不散。她定神站稳,深深吸气,再次搭箭开弓。这一次,臂腕平稳了许多。
歇息时,两人於场边石墩暂坐。晨光透过叶隙,洒下斑驳金光。解忧望著常惠用软布细致擦拭弓臂,保养角弓与筋弦,动作专注,眉宇间自有一股沉静光华,仿佛手中器物皆有生命,值得珍重以待。这神情与她终日面对的阴郁揣测截然不同。
“常惠,”她轻声开口,打破沉寂,“你似……总能心有所向,不为外物所扰?”话出口方觉探问过界,略有悔意。
常惠动作稍顿,抬首。日光映亮他年轻的脸庞,眼睫垂下浅影。他望向场中安静啃草的马匹,唇角牵起一丝极淡却真实的弧度:“烦忧自然亦有。只是小人以为,天穹高远,塌不下来。路在脚下,需一步步走实。马匹需喂饱,弓弦需养护,今日事今日尽力毕,明日方有底气求生。思虑过甚,反缚手脚。”语声平实,却似扎根於大地的韧草,自有其沉静力量。
解忧怔然望他,这朴素言语宛如暖流,悄然融蚀她心湖冰封的一角。她低头,看向自己因握弓而泛红、却不再苍白无力的掌心,第一次感受到一丝微弱的、源自自身的暖意悄然滋生。
安君偶会溜至校场边观望。她瞧见解忧面色较往日红润,眉宇间常年凝结的愁郁似被春风化开少许,整个人透出几分鲜活的生气。她心下掠过一丝模糊的羡慕,旋即又被别的念头取代——纵使常惠再好,终究是府中执役之人罢了。
校场草靶之上,箭痕日益密布。解忧引弓射出的羽箭,破空之声一次较一次锐利清越。
最后一支白羽箭破空而去,铮然钉入草靶边缘。暮色四合,为校场笼上一层淡青的薄纱。常惠默然上前,五指收拢,利落地拔出箭矢。指腹抚过鹳羽制成的箭翎,他垂眸审视镞尖的磨损。
“明日……便不用来了吧?”身后一个声音传来,轻似晚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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