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送名单公布后的第一天，每一个瞬间都被无限拉长，裹挟着粘稠的、无声的恶意。
林未眠走进教室的那一刻，原本还有些嘈杂的空气像是被骤然抽空，瞬间凝滞。无数道目光——探究的、鄙夷的、幸灾乐祸的——钉子一样钉在她身上，又在她抬眼的瞬间仓皇移开，留下无数个故作忙碌的侧影和后脑勺。
她攥紧了书包带子，指节泛白，面无表情地走向自己的座位。每一步都像踩在布满细针的棉絮上，柔软，却钻心地疼。
她的桌椅仿佛成了孤岛。前后左右的位置都空出了一圈无形的真空地带，没人靠近，也没人主动和她说话。就连空气流过那里，似乎都变得迟缓而冰冷。
课代表下来收作业，收到她这里时，目光闪烁，几乎是踮着脚尖快速抽走了她桌上的本子，像是怕沾染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随即立刻转向下一排，语气恢复了正常的热络。
去接水时更是如此。饮水机旁原本围着三两个女生，正笑着说些什么，一看到她过来，笑声戛然而止。她们互相使了个眼色，几乎是同步地散开，给她让出大片空地，仿佛她是什么瘟疫源。其中一个女生甚至下意识地擦了擦刚接完水碰到开关的手指。
林未眠沉默地接完水，温热的水流声在过分的寂静里显得格外突兀。她能感觉到那些目光仍黏在她的背上，如芒在背。她挺直脊背，没有回头，一步一步走回自己的座位，将那个印着小草莓的水杯轻轻放在桌上，发出细微的一声“叩”。
声音很小，却似乎惊动了什么。旁边传来一声极轻的、压抑不住的嗤笑。
是舒绮。
她没有看林未眠，正优雅地整理着新发的试卷，嘴角却勾着一抹冰冷而了然的弧度。那弧度像一把小巧锋利的刀，精准地戳破了林未眠努力维持的平静。
林未眠低下头，摊开数学卷子，试图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投入到复杂的公式和符号里。笔尖在草稿纸上演算，划出沙沙的声响，但那些数字和线条却扭曲着，变形着，最终都幻化成无数张窃窃私语的嘴和充满恶意的眼睛。
她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虎口，疼痛让她短暂地清醒。不能被打倒。她对自己说。清者自清。B大的名额是她凭实力拿到的，她问心无愧。
可是，心脏那块地方还是像被什么东西死死攥住了，又闷又疼，喘不过气。那种全世界都与你为敌的孤立无援，足以让最坚强的意志产生裂痕。
课间操时，这种孤立达到了顶峰。按照惯例，需要两人一组进行活动。以往，赵暖橙总会第一时间蹦到她身边。但今天，赵暖橙被另一个女生紧紧挽着手臂，站在几步外的人群里，眼神复杂地看向她，嘴唇嗫嚅了一下，最终却只是愧疚地低下了头，没有过来。
体育老师吹着哨子催促。林未眠独自站在原地，阳光明晃晃地照着她，她却觉得浑身发冷。周围是三五成群、嬉笑打闹的同学，她像被无形屏障隔开的异类。
“林未眠，你没搭档吗？”体育老师皱着眉看过来。
所有人的目光再一次聚焦。她感到脸颊火辣辣地烧起来，窘迫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就在这时，一个高大的身影懒洋洋地从男生堆里晃了出来，声音带着没睡醒的慵懒和一丝不耐烦：“吵什么吵。老师，她跟我一组。”
是江炽。
他甚至没看林未眠，径直走到她旁边空位上站定，双手插在裤兜里，下颌微抬，一副“赶紧开始别废话”的拽样。
周围瞬间安静下来，各种目光在他和林未眠之间来回逡巡，变得更加微妙和复杂。果然，他们就是一伙的。看，江炽都亲自下场维护了。无声的讯息在空气里交换。
林未眠的身体僵硬得像块石头。他的解围非但没让她感到轻松，反而像坐实了那些谣言，将她推向更深的深渊。她甚至能想象到身后舒绮那嘲讽的目光。
整个活动过程，林未眠都紧绷着。江炽就站在她旁边，距离不远不近，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混着皂角气息似有若无地飘过来，让她心跳失序，不是心动，是恐慌。他做得心不在焉，动作敷衍，偶尔因为动作幅度大，校服袖子会蹭到她的手臂，带来一刹那细微的摩擦感，却让她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紧。
他能感觉到她的僵硬和躲避，眉头越蹙越紧，周身的气压也越来越低。终于在一次转身动作时，林未眠像是惊弓之鸟般猛地向后小退了一步，试图拉开距离。
江炽的动作顿住了。
他转过头，黑沉沉的眸子第一次直直地看向她，里面翻涌着她看不懂的情绪，像是被她的躲避彻底惹毛了，又像是某种被刺痛后的烦躁。
“躲什么？”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火星儿，“我能吃了你？”
林未眠脸色白了白，嘴唇抿得死死的，垂着眼睫不敢看他，更往旁边挪了一小步。
这个细微的、充满抗拒和恐惧的动作，彻底点燃了江炽眼里压抑的怒火。他嗤笑一声，猛地转回头，不再看她，接下来的动作幅度更大，带着一种发泄式的暴躁，仿佛旁边的她只是一团空气。
煎熬的课间操终于结束。哨声一响，林未眠立刻头也不回地逃离了操场，逃回了教室，将自己重新埋进书本的堡垒里，心脏却在胸腔里狂跳不止，久久无法平复。
下午的数学加强班，成了另一个刑场。
她刻意晚到了几分钟，挑了一个离讲台最近、也离他最远的角落位置。然而，课上到一半，刘老师布置了一道极难的综合题进行小组讨论。
“林未眠，江炽，你俩一组。”刘老师的声音不容置疑，“上次面试配合得不是挺好嘛？这次也交流一下思路。”
空气瞬间凝固。
林未眠的手指掐进了掌心。
她能感觉到身后那道目光又落在了她背上，灼人得很。她僵硬地转过身，尽量不去看对面的人，只把视线落在摊开的草稿纸上。
“你先看。”江炽的声音硬邦邦的，带着未消的余怒，他把试卷往她这边一推，自己则靠向椅背，拿出手机漫不经心地划着，一副完全不想参与的样子。
林未眠咬住下唇，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审题。思路在恐惧和混乱中艰难地凝聚。
就在她稍微理出一点头绪，拿起笔准备演算时，旁边伸过来一只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指向她草稿纸上的某个点。
“这里，辅助线做错了。”
他的指尖几乎要碰到她的纸，温热的呼吸似乎也拂过了她的鬓角。
林未眠猛地一颤，像被电击一样，手中的笔“啪嗒”一声掉在桌上，滚落到地。
巨大的声响引来了周围同学的侧目。
江炽的手僵在半空，他看着她瞬间煞白的脸和受惊后缩的动作，眼神骤然冷却，像是结了一层寒冰。他缓缓收回手，插回裤兜，嘴角扯出一个极其冰冷的弧度。
“碰都碰不得了？”他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嘲弄，“好学生，你现在可真金贵。”
这句话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精准地捅进了林未眠最脆弱的地方。所有的委屈、愤怒、难堪在这一刻轰然决堤。
她猛地站起来，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响声。
“对不起，刘老师，”她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眼眶通红，却死死忍着不让泪水掉下来，“我有点不舒服，想去一下洗手间。”
说完，她甚至不敢看任何人的反应，低着头，几乎是踉跄着冲出了教室门。
走廊空旷而安静，她越走越快，最后几乎跑了起来，只想找一个没人的地方，躲起来，藏起来。
终于，她在教学楼顶层找到一个堆放旧桌椅的杂物间，闪身躲了进去，反手锁上门。
黑暗和尘埃的气息包裹了她。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她终于再也支撑不住，顺着门滑坐在地上，将脸深深埋进膝盖里，单薄的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
无声的眼泪汹涌而出，迅速浸湿了校服裤子的面料。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她……
她只是想要一个公平的机会，只是想靠自己的努力往前走……
门外，隐约传来脚步声，似乎在门口停顿了片刻。
林未眠瞬间屏住了呼吸，连哭泣都停滞了，心脏提到了嗓子眼。
脚步声停留了几秒，最终却还是离开了，逐渐远去，消失在走廊尽头。
门外彻底安静下来。
只剩下角落里蜷缩着的少女，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在狭小黑暗的空间里，低低地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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