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位——”
祁承璋望着被人群里三层外三层围得严严实实的陶烨,提高了嗓音,带着几分无奈的笑意喊道。
众人闻声,纷纷抬起头望向他,目光中大多带着同情与安抚。甚至有人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温和地劝慰:
“没事没事,小哥儿别闹啊,县令大人是好人,在帮你呢。”
“瞧你这身打扮……不是我们本县人吧?”
谁先抢占舆论的先机,谁便握有了绝对的话语权。
祁承璋看着被人群簇拥着、却还不忘抽空向自己投来一抹“你活该”眼神的陶烨,忽然觉得辩解索然无味。
他勾了勾嘴角,不再试图为自己辩白,只安然坐着,任由周遭的百姓围着他关切询问,自始至终一言不发,只是微笑。
他这般沉默温顺的模样,在众人眼中更是坐实了“心智单纯、弱小可怜”的印象,甚至成功激起了不少围观年轻女子的怜爱之心。
一位胆子稍大的姑娘挤上前来,柔声问道:“小公子,你今晚有地方落脚吗?若是没有……姐姐家倒是可以收留你。”说着,脸颊还微微泛红。
祁承璋秉持着哑巴当到底的作风,也不接话,只拿一双眸子直勾勾地瞧着那姑娘。他眼型生得极好,微微上扬的眼角,带着几分天生的张扬与不羁,眸光流转间似笑非笑,直看得那姑娘脸颊飞红,连耳根都染上一层绯色,慌忙低下头去,再不敢与他对视。
一旁的郝文见状,立刻一个箭步上前,稳稳挡在了祁承璋身前,脸上堆起官方而客套的笑容:“多谢姑娘好意!不必麻烦诸位了。我们县令大人既管了这事,就定会负责到底。这位小公子的事,县衙自有安排。”
那几个姑娘闻言,脸上掠过一丝遗憾,又打量了几眼那位俊俏却“可怜”的公子哥,这才依依不舍地散去。
郝文猛地转过身,狠狠剜了祁承璋一眼。
虽不清楚这两人先前究竟有过何种纠葛,但以他对陶烨的了解,若眼前这小子当真心智如孩童,陶烨绝不会如此大张旗鼓、敲锣打鼓地闹得满城风雨,只会默默地将人安顿好,细致周全地替他寻亲。
既然这小子是个再正常不过的人,那先前种种,便只能是刻意伪装,目的无非是博取陶烨心软怜惜。
真是卑鄙!专挑别人的软肋下手,行径何其龌龊!
然而,为好友鸣不平的郝文似乎忽略了,陶烨这处软肋,并非人尽皆知。
回县衙的路上,陶烨脚步轻快,一扫累积多日甚至多月的阴霾,前所未有地感觉心情舒畅。
自打到这周泽县以来,今日算是最为顺利的一日。
虽说这“寻亲”之事纯属乌龙,更是白白浪费了他一番真心实意,但细想起来,倒也并非全无收获。至少借此机会,他在周泽县百姓面前结结实实刷足了存在感,初步立下了一个“体恤民情、为民操心”的父母官形象。
既如此,便需趁热打铁。话本子的宣传必须立刻安排上,紧锣密鼓地吹起来。对于一个初来乍到又根基未稳的县令而言,在百姓间迅速塑造起一个光辉正派值得信赖的形象,至关重要。
只是……这话本子要如何下笔,着实是个难题。既不能过于浮夸,失了真实;又需足够生动,引人入胜。
陶烨自觉于此道并无天赋,笔墨虽工,却少了几分市井流传的趣味。
看来,此事还需得让郝文来帮忙斟酌推敲。别的不说,单凭他从前废寝忘食啃掉的那一摞又一摞的话本子,比起自己这等只看圣贤书的,定然有着先天独厚的优势。
他正暗自盘算着,一旁的郝文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他,回头看了眼距他俩五步之遥的祁承璋,压低声音问道:“你真打算把这尊大佛请回县衙供着?”
陶烨也回头瞥了一眼那位正悠然自得跟在他们身后,仿佛真是来游山玩水的人,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冷笑:“自然。全城百姓都看着呢,戏自然要做全套。”
“可他……”郝文面露迟疑。
“放心,”陶烨语气笃定,还带着几分不以为意,“县衙厢房破旧成那般模样,你我都觉得艰苦异常,他这等金尊玉贵的公子哥儿,怎么可能真住得下?估摸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他自己就找借口溜了。”
郝文闻言,又回头打量了一下祁承璋那身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绫罗绸缎,不禁失笑:“你也是够狠的。经你这么一闹,他往后在这周泽县里,怕是没人不知道他是个‘走失的痴儿’了,还怎么摆他富少的谱?”
“关我何事?”陶烨挑眉,语气里没有丝毫愧疚,“他装傻充愣骗我的时候,怎么不多想想后果?以德报怨,可不是我陶烨的行事风格。”
以牙还牙,才是。就像当年小土身上留下的那个牙印一样。这句话,郝文明智地没有说出口。自二人重逢以来,陶烨心情难得晴朗一日,何必让那些陈年旧事的阴影破坏这份好心情。
“我没有骗你。”
祁承璋自顾自地在那把漆皮剥落、隐隐有些歪斜的太师椅上坐了下来。他蹙着眉头,身体略显僵硬,似乎正在努力忍受这简陋环境中无处不在的不适感,但看向陶烨的眼神却异常坦荡,仿佛蒙受了天大的冤枉。
“阁下对‘骗’字的定义,倒是与常人颇为不同。”陶烨气极反笑。
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哦?”祁承璋眉梢微挑,反而好整以暇地向后靠了靠,尽管那破旧的太师椅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吱呀声,他也毫不在意。
“久闻陶县令博览群书,学识渊博。那不妨趁此机会,为学生解惑,好好解释解释这个‘骗’字?”
他语速不紧不慢,目光却带着一丝玩味,直直看向陶烨:“请问,我从您那里,骗取了何物?是金银财帛,还是机密要闻?我又因此得到了何种实实在在的好处?再者——”
他刻意拖长了语调,眼中狡黠的光芒更盛:“我今日,可曾说过一句假话?”
陶烨被他这一连串的反问堵得一噎,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脑中飞速回溯今日种种。
现下仔细想来,这紫丁香自始至终确实未曾开口宣称过自己心智有缺,一切看似异常的举动,皆是自己先入为主的观察与推断,而他,不过是顺势而为,甚至可称得上沉默配合。
两个人就这样,一个误解,一个默认,竟手牵着手走遍了半个周泽县!
思及此,陶烨猛地回过神来,一股热血“轰”地一下涌上脸颊,烧得他耳根发烫。方才以为对方是稚子心性,故而牵着他、哄着他、甚至替他拍背擦嘴,这些略显亲昵的动作,当时只觉得是怜恤弱小,并无半点尴尬。此刻一旦醒悟,所有被忽略的细节瞬间变得无比清晰。
这简直……简直是有辱斯文!
再看向祁承璋时,陶烨的眼神里羞愤交加,几乎要喷出火来,恨不得将眼前这个笑得像只狐狸的家伙生吞活剥了。
很快,陶烨便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怒火,面上恢复成一贯的波澜不惊,仿佛刚才的失态从未发生。他声音平稳,甚至带着几分疏离的客气:“既是误会一场,那便不久留阁下了。请自便——”
“好说,好说。”祁承璋从善如流地应着,慢悠悠站起身。
然而,他迈开的方向却并非县衙大门,而是径直朝着西侧的官舍走去。
“走错了!”郝文见状连忙上前一步拦阻,指着大门方向,“大门在那边!”
祁承璋脚步未停,只侧过头对郝文笑了笑,目光却越过他,精准地投向站在最后方、脸色已逐渐沉下来的陶烨。
“我哪里走错了?”他语调悠然,带着一丝戏谑。
陶烨眯起眼睛,锐利的目光似要将眼前之人的心思看穿。
他实在捉摸不透这位富家公子究竟意欲何为。难不成真想借着方才那场“寻亲”的荒唐戏码,顺水推舟就在这破旧县衙里住下?
观其行止,辨其衣冠,此人绝非寻常之辈,为何偏要屈尊降贵,窝在这穷乡僻壤的简陋官舍?那官舍的简陋,莫说是祁承璋这般金尊玉贵的富家公子,便是陶烨自己这等清贫惯了的人,初入县衙时,也在门前倒抽一口凉气,踌躇了片刻才肯入内。
陶烨住的县衙内宅,大约是旷日持久无人居住,加上年年月月无人修缮,梁柱檐角之间,都是蛛网结了一层又一层,纵横交错,将空气中浮动的尘埃悉数黏附其上,织就一片灰蒙蒙、软塌塌的污浊穹顶。
抬头就能看到疏漏的瓦顶,白日里筛落斑驳日影,夜晚则漏下碎银般的月光,陶烨每日伴着阳光起身,随着月光安枕。
若不是囊中实在羞涩,捉襟见肘,陶烨定会另寻一处能遮风挡雨的安稳所在。
但,对面前的这个小公子而言,他要住这里图什么?是一时兴起的戏弄,还是另有谋算?
种种疑虑在陶烨心中飞速盘旋,他面上却不露分毫,只是静静地看着面前的人,像一汪平静的湖水,深不见底。
祁承璋不知从何处摸出一把精致的折扇,“唰”地一声利落展开,姿态潇洒地轻摇了几下。扇起的微风将他束发的紫色发带卷起,在空中划过优雅的弧线,连带着周遭的空气似乎都染上了他身上那缕若有似无的冷冽花香。
陶烨深吸一口气,唇角牵起一抹略带歉意的微笑,语气却不容置疑地说道:“公子可能有所不知,这县衙官舍乃是朝廷规制之所,并非寻常旅舍客栈,实在不便容留衙署之外的人员居住……”
“哦,对了,”祁承璋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至关重要的事,打断了陶烨的话。
他用扇骨轻轻敲击着掌心,眼睛在面色各异的两人脸上流转,最后目光却是又放在了紧盯着他的陶烨身上,一字一句地说道:“忘了自我介绍。”
“在下乃周泽县新上任的县尉——”他微微颔首,动作间带着一种天生的矜贵,“祁瑾,祁承璋。”
清冷的月色如水银般倾泻而下,将庭院清晰地分割成明暗两界。祁承璋站在皎洁的光晕之中,一身淡紫绫罗长袍流转着莹莹银光,宛如一泓清澈见底、却又深不可测的泉水。他面上笑容依旧明朗,可那双看向陶烨的眼睛里,却清晰地透出丝丝缕缕计谋得逞后的狡黠与玩味。“啊……原来是你啊。”郝文在一旁猛地一拍大腿,恍然大悟道。
“正是在下。”祁承璋从容一笑,姿态闲雅地收了折扇,朝着陶烨略一拱手,“本打算等县令病好后,再正正式式地向陶大人禀明身份、拜见上官,不曾想——”
他故意顿住话音,尾音拖得意味深长,目光落在陶烨那张竭力维持平静却仍透出几分僵硬的脸上,唇角弯起的弧度愈发明显,带着毫不掩饰的促狭:
“不曾想,今日竟先与大人……如此深入地相识了一番,日后还望大人多多提携。”
郝文看了看祁承璋又看了看陶烨,先前只听闻周泽县的县令与县尉皆换了新人,且这县尉之位还是纳捐所得,他本以为来的会是个仕途无望、肚满肠肥的中年商贾,却没成想,竟是眼前这般俊俏张扬的年轻公子。
买官买到周泽县这等穷乡僻壤,想来家中有钱却无权。得罪了他,大约也不至于遭致太过狠辣的报复。
想到这里,郝文暗自松了口气,紧绷的肩背微微松弛下来。
陶烨素来不是不知轻重、沉不住气的人。现今正字身处腹背受敌的窘境,他必然能强自镇定,寻隙破局。
然而此刻,郝文侧目望去,只见身旁的陶烨,脸色已是青白交错,嘴唇紧抿成一条僵直的线,胸口更是剧烈地起伏着,每一次呼吸都又重又沉,任谁都不难看出,他此刻正濒临暴怒的边缘,那惯常的冷静自持几乎快要绷不住了。
原来是在这儿等着我呢?自己方才借着那场“寻痴儿”的戏码,在周泽县百姓心中塑造起一个仁爱负责的父母官形象,那点刚刚萌芽还脆弱不堪的威信,如同风中残烛。
若此刻被众人知晓,这个被他牵着走遍全县寻亲,受尽怜悯与议论的“心智有缺”之人,非但不是痴儿,反而是新到任的县尉同僚……
那方才一切种种,在百姓眼中会立刻沦为一场县衙内部自导自演、愚弄民众的荒唐闹剧!一个为了沽名钓誉而精心设计的骗局!
好你个祁承璋!
陶烨不自觉地咬紧了牙关,他看向祁承璋的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来,怒意汹涌。
越是表面张牙舞爪的猛兽,内里往往越容易受惊;反而那些平日里静水深流、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一旦发起狠来,才最是骇人。
郝文认识陶烨这么多年,还从未见过他情绪起伏如此剧烈、几乎难以自控的模样。
在他,乃至全村人的印象里,陶烨就像一座终年覆雪,万籁俱寂的远山。他永远平静,永远沉默,永远寒冷地矗立在那边,仿佛无论外界如何狂风呼啸、如何喧哗叫嚷,都不会惊动他分毫,更不会引发丝毫雪崩的风险。
可眼下,郝文分明听见了冰层断裂的脆响,看见了雪尘簌簌坠落的征兆。
什么狗屁紫丁香,这就是朵毒死人的附子花!
陶烨瞪着那抹紫色,心里恨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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