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刚碰到了郝师爷,他说明日你告假就结束了?”昏黄的烛火跃动着,柔和的光晕映在祁承璋侧脸上,竟为这清冷的夜平添了几分暖意。
“嗯,”陶烨轻轻活动了一下胳膊,感受着肩膀仅存的一丝不适,“早该履新的,不过祭城隍的时候出了点儿意外,耽搁了。”
“我帮你贴上?”祁承璋看着他活动左臂时动作有些滞涩,拿起桌上那剂药贴,自然地问道。
陶烨看着他手中的药贴,沉默了一瞬,摇摇头:“不必了。我等你走后,自己来便好。”
话一出口,陶烨觉得驱逐之意似乎过于直白,正想找补两句,却见祁承璋目光在他左臂与右臂之间流转。
祁承璋随即一手支着头,一双明亮的眼睛望着陶烨,慵懒地笑问:“陶县令如今左膀右臂皆不便,要不要考虑请我做个临时的左膀右臂?”
陶烨笑了下没回答。
“今日未能及时表明身份,反倒由着你误会,顺势演了这么一出,是我不对。”祁承璋稍作停顿,声音低沉了几分,透出些许认真,“你初来周泽县,人地生疏,诸事维艰,我此举无疑更添烦扰。陶县令,你说我该如何弥补才好?”
这倒是问到了关键。
陶烨心中其实有了一个模糊的念头,只是不知该如何开口。
祁承璋花了重金捐纳得此县尉之职,必是有所图谋。自己无权撤换他不说,再来个新县尉是敌是友更难预料。可若让他就此上任,今日自己这一番大张旗鼓算是白演了,说不定还落个自导自演的负面形象,适得其反。
陶烨看了看祁承璋那副任君发落的模样,犹豫片刻,终究还是开了口:“我知你捐纳来此,亦是胸怀抱负。今日之事,我也有失察之过。过往不提,眼下……我确有一想,或许要委屈祁兄几日。”
祁承璋闻言,立刻端正了姿态。他微微垂下眼睫,将原本略显散漫的坐姿收敛得一丝不苟,双手也规规矩矩地交叠在身前,俨然一副虚心受教、任凭发落的乖顺模样。
那神情专注无比,仿佛陶烨接下来要说的每一个字,都是需要他凝神铭记的金科玉律。
祁承璋这副过于乖顺、甚至带着点无辜的模样,反倒让陶烨喉咙发紧,那些盘算好的话一时竟不知该如何说出口。
眼前这人,分明是个眉眼飞扬、一身桀骜的富贵公子,与自己相识不过几个时辰,先是被自己误当作“痴儿”牵着游遍了半座城,后又被他敲锣打鼓地宣扬成了全城的谈资,里子面子可谓丢得干干净净。
现下,自己却还要提出这般得寸进尺的请求……
陶烨内心天人交战,指尖无意识地蜷缩又松开。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嘴唇,厚着脸皮说道:“能否再委屈祁兄‘病’上几日?待我在周泽县稍稍站稳脚跟,必定寻个妥当的由头,为你请来名医,‘诊治康复’。你看这样是否可行?”
祁承璋闻言,并未立刻反驳,像是思考了良久后,问道:“此法或许能解一时之困。若是城中痴傻之人皆慕名而来,求县令大人施以援手,你当如何?再者,一个痴傻之人竟能捐纳得官,此事若传扬开来,朝廷体统何在?百姓又如何信服于你?”
这番话如一盆冷水,当头浇下。
陶烨顿时发觉自己确实是病急乱投医,被这么一点,立刻清醒了大半。
是啊,一个谎言终需无数谎言来圆,只需一点火星,便足以将这纸糊的安稳烧得干干净净。罢了,看来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他刚想叹口气说“你说得在理”,却听祁承璋接着说道:“其实,这县尉,我不做也行。”
他语气轻松得仿佛在谈论明日是晴是雨,陶烨猛地抬起头,瞪大了眼睛,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买官所费不赀,他说不做便不做了?富家子弟的做派,都是这般视金银如粪土的么?
“不不不……”陶烨几乎是下意识地连声否决。
“陶县令,”祁承璋依然维持着那副慵懒的姿态,目光静静地落在他脸上,神色淡得看不出情绪,“细细算来,你我相识尚不足十二个时辰,你对我说‘不’的次数,未免也太多了一些。”他语调平稳,但陶烨却从他微垂的眼睫和略显松弛的肩线中,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难以掩饰的倦意。
这缕倦色,像一根细小的针,轻轻刺破了陶烨心中层层叠叠的顾虑与权衡。他望着眼前这个看似洒脱不羁,实则或许也背负着某些难以言说之事的年轻人,又想起今日种种阴差阳错与对方的退让和好意,歉意夹杂着一股莫名的情绪蓦地涌上心头。
事已至此,何必再徒增曲折?
“此事不必再议。这周泽县县尉一职,本就是你的。明日,我自会向阖县百姓陈明原委,澄清一切误会。你不必再为此事烦忧。”
祁承璋对着陶烨那张认真的脸,笑了笑应道:“行,那就都听县令大人的。”
此事一了,两人对坐,一时无话。
若在平日,陶烨大抵会觉得眼前这人赖着不走,惹人心烦。可今日,他却反倒觉得这沉默竟有几分难得自在与安心的感觉。
只是这念头才浮起没多久,便见祁承璋伸了个懒腰,舒展了下筋骨,徐徐站起身来:“天色不早了,县令大人歇息吧,明日见。”
陶烨点了点头,也确实无话可说了,再强留对方,反倒显得不合时宜。
他目送祁承璋离去,直至那身影彻底融入夜色,才轻轻叹了口气,躺回床榻。
他合眼欲睡,可一闭眼,劫后余生的惊惶就像洪水般漫过心口,冰冷无声,一寸寸淹没他的呼吸。
越是想沉入梦境,越感觉无形的寒意勒得更深,令人窒息。
陶烨甚至无法完全闭上眼睛,每一次眨眼都控制得极为短暂,好像只要视线稍一模糊,神智稍一松懈,那怪手会伴着晚风,无声地逼近,再次扼上他的咽喉。
陶烨维持着僵直的姿势,硬挺挺地侧躺着。紧绷的神经放大了他的听觉,他能听到自己心跳,能捕捉到自己的呼吸,连街尾三两声的低语也全都收入耳中。
一双泛红的眼睛怔怔地望着空荡的的门口,仿佛能透过那片虚无,窥见什么旁人无法得见的东西。这空白茫然的失神,陶烨并不陌生,但他始终没找到逃离的法子,他能做的只有等。
直至五更的梆子敲响,陶烨才终于像被解了穴,转了转干涩的眼睛,慢吞吞地从床上坐起身来。
“陶烨!”若是有门,郝文现在怕是已经破门而入了。
陶烨瞥了一眼空荡荡的门框,心下暗叹,今日哪怕是问祁承璋借钱,都得把门装上。
“你快起来!那个祁承璋他……”
“各位乡亲,我是本县新上任的县尉,祁承璋。昨天在街上,相信不少人都见过我了——”
“咦?他不就是昨天那个傻少爷吗?”
“现在瞧着挺正常啊?”
“怎么回事?昨天县令不是说他是痴儿寻亲吗?”
“天啊,合着是骗大家的啊?”
“我还以为真来了个什么为民请命的好官。”
“做梦去吧你……”
“咳咳,”祁承璋清了清嗓子,把四下纷乱的议论压了下去,让众人的焦点重回自己身上。“首先,我绝不是傻子。你们想,傻子怎么能担起护卫一方的职责呢?”
他话锋一转,提高了音量:“昨天,其实是我祁某人新官到任,特意设下的一番试探!”
“试探?”周围的人又窃窃私语起来。
陶烨跟着郝文匆匆赶到县衙门口,远远就看见祁承璋一身青色官服,精神奕奕地站在一个临时搭起的高台上,一手提着锣,另一只手拿着个土制的扩音喇叭。
祁承璋的声音透过喇叭清晰地传开:“我就是要试一试,咱们这位新来的陶县令,是不是真的爱民如子——哪怕是对一个痴傻之人,也能耐心相待,不弃不离!”
他微微一顿,目光扫过全场,最终落定在刚刚赶到的陶烨身上,冲他扬了扬眉毛,扬声继续喊道:“结果,大家都亲眼看见了!陶县令仁厚,待民如子!不过我这法子确实唐突了些,也辜负了各位乡亲昨天的关心。所以今天,我特地在此向大家赔个不是!”
说罢,他大手一挥。高台下早有几位差役候着,一听指令,立刻抬出几大筐用油纸包好的点心,开始向周围百姓分发。
人群中顿时响起一阵欢呼,先前的不满气氛一扫而空。
距离太远,陶烨眯起眼睛也看不清楚那究竟是什么。索性将视线重新投回高台,只见祁承璋说完便纵身一跃,利落地从台上跳下。
“哟?还是个练家子。”郝文在一旁不冷不淡地说着。
陶烨看着那一身青色的官服在明澈的晨光中拂动,映出一片清亮而耀眼的光泽。而比这身官服更耀眼的,是那人转身时脸上毫无阴霾的明媚笑容。
他几步便走到陶烨面前,眼眸清亮:“陶县令,早呀。”
陶烨微微一怔,竟觉得一夜未眠积攒的疲惫与心头残留的阴霾,真被这灿烂的笑容和晨光一扫而空。
他也不自觉地露出一个发自真心的微笑,回应道:“早啊,祁县尉。”
祁承璋和郝文看到他这发自内心的微笑皆是一怔。
郝文皱紧了眉头,目光在相视而笑的两人身上来回扫视了几圈,终于忍不住压低声音问道:“你们……以前是不是认识?”
陶烨闻言,奇怪地转过头看向郝文,语气十分自然地摇了摇头:“不认识。”
郝文的视线却早已从陶烨脸上移开,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事物般,猛地伸手揪住了祁承璋的衣袖,将其臂膀拉高了些,仔细打量那官服的料子,口中啧啧称奇:“我就说嘛!你和陶县令穿的明明都是差不多的青色官袍,怎的你这件就格外晃眼,阳光下竟能流转生辉,合着你这不是寻常绸缎,是往里织进了银线啊?!”
陶烨眯了眯眼睛,也打量起祁承璋的官服。
郝文一边惊叹,一边顺势推着祁承璋的肩膀让他转了小半圈,好全方位欣赏这身“价值不菲”的行头。郝文摇着头,撇嘴感叹道,语气里半是调侃半是真切的羡慕:“啧啧,瞧瞧,陶县令你瞧瞧,这才是当官该有的派头嘛!你看人家这补子绣的,这连鹊……是连鹊吧?”
祁承璋一时没回过神来,但郝文丝毫不在意。
“这羽毛根根分明,感觉能袍子上飞出来似的!”郝文用指尖虚虚点了点那精美的绣纹,问道:“这般手艺,这般用料,得费多少银子啊?祁大人,您这身行头,怕是比咱们陶县令一年的俸禄还值钱吧?”
陶烨看着郝文那副浮夸到几乎痛心疾首的表演,忍不住侧过脸,唇角悄悄勾起一抹笑意。
说实话,他确实也对祁承璋这一身行头,究竟价值几何有几分好奇。
在衣料中混入金线、银线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儿,京中甚至乡里有些富贵人家都会如此。这种布料价值几何他心中多少有数。但祁承璋官服前后的补子,连鹊的形态逼真,羽毛针脚细密如发,活灵活现得几乎要破帛而出,这般精湛的绣工,绝非普通的绣娘所能企及,倒像是皇家绣房的手笔。
陶烨下意识地想像往常那样环抱起双臂,好整以暇地等待祁承璋的回答。可左肩传来清晰的痛感让他瞬间蹙紧了眉头,然后不动声色地将手臂垂回身侧,维持着那份看似平静的等待姿态。
然而,祁承璋对那个令他与郝文都心生好奇的问题置若罔闻。却毫无预兆地向前倾身,拉近了和陶烨之间的距离。
祁承璋的鼻尖几乎要蹭到陶烨的耳垂,温热的呼吸若有似无地拂过颈侧。陶烨身体一僵,下意识地就要抬手推开这过分逾距的靠近。
可还未等他动作,祁承璋已自行退回了原位。他眉头紧蹙,直直盯着陶烨,开口问道:“你没贴?”他的声音比方才低了几分,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肯定。
一夜未眠的疲惫此刻骤然显现,陶烨只觉得脑子像是生锈的齿轮,转得异常缓慢,他茫然地思索了半天,也没能立刻想起“没贴”的究竟是什么。
刚想开口询问,目光却被祁承璋身后不远处的情景吸引。
方才领完东西的人群逐渐散去,却留下一个约莫十二三岁的女孩,独自站在街角。她衣衫略显陈旧,双手紧张地绞着衣角,眼神怯生生地望过来,嘴唇嚅动了几下,似乎想上前,脚步却像被钉在原地,流露出几分畏惧与犹豫。
陶烨眯了眯眼睛,暂时将祁承璋的疑问抛诸脑后,朝那女孩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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