层叠岭有一羊肠小道,一队镖师压着重货经过。
一群五大三粗的男子中,混着一个沉默的姑娘。
那姑娘一身水青色长裙,个头高挑,瓜子脸,细长眉眼,右下眼角一颗小痣,双臂环抱着一个包裹,沉默地跟在镖师队伍的后面。
正是沈夫子在寻的女儿,沈知之。
与金桐料想有异,沈知之并未去车马行,因此他们最后也未能寻到她。
杨家与沈家交换了庚帖,月后便要迎娶沈知之进门。
她根本没有时间为自己的离开做出万全的准备。
每一刻于她而言都弥足珍贵。
清早与父亲母亲打过招呼,她离了家,特意绕路走了人迹罕至的小道,直接出了城门。
这是得之不易的逃跑机会,这个家她一刻钟都不想多留。
她要去西京,她一定要去西京。
就算死,她也要死在去往西京的路上,而不是成亲的花轿上。
沈知之掂了掂水袋,里面的水只剩不到一半,路程却还剩一半多。
她太急着离开,水粮未准备齐全。
她带上了这些年做工攒下的全部银两,以备不时之需。原想着缺了什么可以在路上买,不想是自己太天真。
这几日走的全是山路,莫说没一个花钱的地方。就算有,她作为一个孤身的女子,也不敢轻易将钱财暴露在外。
她已经近一日未曾进食进水,嘴唇因为长久的干渴龟裂起皮。
紧了紧怀中的包裹,沈知之徒劳地舔了舔嘴唇。
行镖队伍中的一个的年轻少年留意到沈知之速度慢了下来,对领头人道:“头儿,那人要跟不上了。”
他们这一行人早知道沈知之一路尾随,却未曾过问。
一个看起来风吹就倒的小姑娘,对他们这群粗壮的男人构不成威胁。
他们心里有数,以一种沈知之刚好能跟得上的速度行进,却也没刻意等她。
沈知之脚下虚浮,饿到眼冒金星。她本就瘦弱,又经过长距离的跋涉,身体已经快到极限。
眼瞧队伍越来越远,沈知之心头着急,腿脚却使不上劲。
她咬牙紧跟了几步,便一头朝前栽去,意识不可控制地堕入了无边黑暗。
马车里,金桐又一觉睡醒,缓缓睁开眼,见苏礼明在对面含笑看着自己。
这是他们出发的第三日,这样的戏码每日都要上演几遍。
在此之前,金桐从来不知自己一日竟能睡过大半的时间去。
正了正睡得歪斜的身体,金桐揉了揉眼睛。
舟车劳顿使她顾不得什么体面与大防,况且苏礼明心怀坦荡,她若太拘小节,反而落了下乘。
弯了弯眉眼,金桐面上看不出丝毫不好意思。
“我又醒了。”
“我知晓。”苏礼明递出早就准备好的水袋,“散散汗,等到了前面再下车醒神,免得受风。”
金桐点头,接过水袋喝了两口,递还回去。
连续数天的日夜相处,金桐深觉之前对苏礼明多有偏见。
只因苏礼明与王盛宣走得近,她便先入为主,当苏礼明也是放浪形骸的纨绔之辈。
相谈过后,她才发现苏礼明见闻广泛,风度不凡。
骨子里的教养做不得假。
金桐为自己之前的“人情论”深觉羞愧,由衷对苏礼明道:“这一路上多亏苏公子。”
苏礼明打开另一水袋饮了下一口,如此简单的动作,他做来却格外倜傥,让人赏心悦目。
“举手之劳,不必挂怀。况且吴嬷和王兄昔日对我诸多照顾,他们所求,我自当尽心达成。”
这话令金桐忆起分别那日。
吴嬷、青苗和周与棠三人流着泪送她,这在她意料之中。
令她没想到的是,整日没心没肺的王盛宣,竟也当众面红了眼眶。
他攥着苏礼明的手,一遍遍嘱托苏礼明照顾好她。苏礼明回握住王盛宣的手,不厌其烦地答应着。
不知这两个人截然相反的人是如何成为好友的。
金桐这样想着,便也这样问了。
苏礼明面上仍笑着,眼神却好像透过她看向了更远处。
“截然相反吗?”他反问道,不需要金桐回答,他便自顾自说了下去,“我与王兄,实则是很相像的。”
金桐屏住呼吸,对于苏礼明接下来要说的话感到紧张和兴奋。
她对苏礼明可谓是一无所知,王盛宣想来比她也不遑多让。
苏礼明仿佛是凭空出现的。
还记得苏礼明初次来访,吴嬷问及家事,他避而不谈。
赏花宴上,他也仿佛游离于人群之外。与苏礼明相关的,除了王盛宣,金桐一时想不出第二个人。
还有芍药园里苏礼明拉起她的那只手。
金桐的目光,从苏礼明的虎口,扫向他身边通体乌黑的佩剑。
这个人身上的秘密,实在太多了。
她的反应尽数落入苏礼明眼中。
她掩饰不住的期待让苏礼明阴郁的情绪散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隐秘的愉悦。
“此行顺利,不消十日便可抵达西京。”苏礼明故意转了话题。
“啊,”金桐愣住,不走心地回了句,“那很好。”
嘴上说着好,语气和表情看不出一点儿好。
她无声叹了口气,掩饰心下失望。
“金桐小姐似乎情绪不高?”
金桐直觉这人在故意使坏,却没证据,只恹恹地看向车窗外。
半晌,苏礼明道:“金桐小姐想知道什么,尽管相问,我当知无不言。”
现在金桐有证据了,苏礼明就是故意的,她咬了咬后槽牙,恨声道:“我没什么想知道的。”
苏礼明点到为止,并不是真的想惹恼了她。
“初见时,王兄在独自喝闷酒。”
金桐表示难以想象。
“那时我刚离家,亦是心中苦闷,便与王兄拼了个桌。王兄对我倾诉苦水,我仿佛觉得他连我的那一份怨怼也一同说了。我也是家中长子,下面有一个弟弟,”苏礼明顿了顿,委婉道,“很有野心。”
难怪他说自己与王盛宣相像,看来是处境相似了,苏礼明的弟弟想必也非善茬。
金桐点头以示了然。
苏礼明继续道:“我家的情况,比王兄家还复杂些。本次前去西京,其实是父母召我回去。”
金桐感慨:“你想当甩手掌柜,却是不成了。”
“也许吧。”
苏礼明深叹口气,语气颇有些意味深长。
看来又到了不能说的环节。
金桐心领神会,亦不再问。
不多时,马车停下,车夫的声音自外传来:“公子,小姐,下来透透风吧。”
这车夫是苏礼明亲自挑选的,为人话少,技术又好。多亏他车架得稳,金桐才能睡得稳。
苏礼明率先下去,帮金桐撩开帘子。
金桐踩着马凳下来,顿感筋骨舒畅。
车夫提醒他们:“方才我瞧左边有条小溪,二位不急的话可往那儿去,水边清凉,再遇上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一听有水,金桐双目放光,岂有不去的道理。
她对苏礼明发出邀请:“苏公子可愿同往?”
苏礼明答:“小姐相约,不敢拒绝。”
他二人煞有介事地一问一答,看得车夫直抿嘴笑。
金桐自己闹了个红脸,故作镇定走开了。
苏礼明对车夫道:“辛苦您等我们一会儿。”
车夫善意催他:“公子快去吧。”
溪边果然如车夫所言,清凉非常。
金桐张开双臂,感受着流水哗啦啦滚过溪石,聆听来自林中的幽幽鸟鸣。
苏礼明与她并排立着,亦叹道:“是个好所在。”
“见多了人工斧凿,才更偏爱山野趣味,”金桐蹲下,掬捧水扑在脸上,唤苏礼明道,“很凉快,你也来试试。”
金桐眉毛与睫毛上挂着水珠,眼睛仿佛也被水洗过一样洁净。
明明是未施粉黛的一张脸,苏礼明却觉得比以往见过的任何一位女子都要美。
苏礼明不是会被情绪轻易左右的人,这会儿却也不禁想:此生再难遇见这样的人了。
他蹲下,学着金桐的样子,拘水扑在脸上。
简单的一个动作,却是从未有过的新奇体验。
溪水冷冽,心却滚烫。
“感觉不错吧?”金桐递出自己的手帕。
苏礼明将抬手制止,道:“不必,这样就很好。”
一滴水顺着金桐的侧脸滑落,她收起帕子,开怀道:“我也觉得。”
二人一前一后往下游走。
苏礼明情绪晦灭。金桐则心情悠扬,步履欢快。
自从离开颍川,她好像卸下了沉重的担子,风餐露宿都影响不了她欢欣雀跃。
苏礼明对着金桐的背影问道:“你快活吗?”
金桐脚步不停,“当然。你不快活吗?”
苏礼明驻足,摇头。
金桐不再往前走,回望他:“为什么?”
为什么不快活?
苏礼明也在问自己。
多年以来,他数次离家,又数次被召回。
对此他早就习以为常,心无波澜了。
这次回京之路,欢喜几分,怅惘几分。
这些往复的情绪,纠纠缠缠,最后都指向眼前之人。
为什么呢?
他在羡慕她。
苏礼明半晌未答,金桐当又是什么不可说之事,摆摆手道:“人活一世,不快活总比快活多。若为尚未发生之事忧心忡忡,乞不辜负这世间美景。”
她侧身而立,湿润的林风卷起她的裙角。
苏礼明眸光微动,阴霾的心仿佛被温柔的日光撞破,一发不可收拾。
他勾唇而笑:“金桐小姐言之有理。”
二人继续沿溪边走了一段,只见对面来了一队人马,吵吵嚷嚷。
金桐谨慎地与苏礼明对视一眼。
为首之人是个黑皮汉子,身材孔武有力,牵着匹与之相配的高头大马。
背上横趴着一个人,看着装样式,是位女子。
那黑皮汉子一脸正气地对他们抱拳,算是打过招呼,接着便对身后一抬手。
十余人一窝蜂地涌到溪边,解下腰间的牛皮水袋装水。
马背上的女子始终一动未动。
金桐眉头蹙起,问苏礼明:“这不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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