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景年从公主府回大理寺时,天已放亮。晨光像被揉碎的碎银,穿透云层的缝隙,将青砖地照得发白,连带着檐角的铜铃都泛着冷光。
陆景年推开值房的门,案头的卷宗还保持着他离开时的模样,最上面那册子的边角被晨风吹得微微卷起,露出几个字。陆景年走过去,指尖轻轻将卷边抚平,又将从公主府带回的玉杯与花瓣小心放好。
“公主府的宴客名单,昨日当值的侍卫名录,都取来。”陆景年对候在门外的属下吩咐道,声音里带着彻夜未眠的沙哑,指尖却依旧稳当。
他走到案前,提起笔在纸上写下“西域烈酒”“江南茉莉”几个字,笔尖划破纸面,留下深深的墨痕。
属下刚应声退下,外间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惊得檐下的铜铃叮当作响。
陈书言掀帘而入,皂色官袍的下摆沾着些泥点,显然是一路疾奔而来。
他脸色比昨日更加难看,眼下的青黑几乎要蔓延到颧骨,手里攥着一卷文书,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连带着文书的边角都被捏得发皱。
“出事了。”陈书言将文书重重拍在案上,纸张散开,露出上面“户部尚书沈砚之”几个字,旁边用朱笔圈着的“暴毙”二字格外刺眼。
“今晨卯时,沈尚书在府中被害。”
陆景年捏着笔的手猛地一顿,墨滴落在纸上,晕开一团乌黑。
怎么会这么突然?
昨日因办案时,他与沈砚之发生了口角,等查这事时,肯定会牵扯到他。
“还有这个。”陈书言又递过一张纸,指尖都在发颤,“大理寺少卿……”他顿了顿,声音突然低下去,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昨夜在狱中被人下了毒,但还好发现的及时,虽保住性命但昏迷不醒。”
窗外的风突然大起来,卷起阶前的残叶撞在窗棂上,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陆景年看着纸上的字迹,忽然觉得这满室的阳光都透着寒意,从公主中毒到沈砚之被害,再到少卿被下毒,这三桩事像三颗被线串起来的珠子,而那根线,分明就攥在某个人手里。
“李广南到底想干嘛……”陆景年低声自语。
陈书言皱眉,伸手按住他的肩膀,力道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要不要先停手?陛下那边……”
“停不了了。”陆景年抬头,眼底已没了昨日的波澜,只剩一片沉静的锐利,像淬了冰的刀锋,“沈尚书和少卿那边都得去看,他们死得蹊跷,一定留下了什么线索。”
他顿了顿,“我去沈府,你去大理寺狱。查得仔细些,尤其留意少卿那几日都见过谁,案头有没有留下什么字条。”
陈书言点头应下,刚要转身,忽然听见外间传来一阵喧哗,夹杂着金吾卫的呵斥声和兵器碰撞的脆响。
一个小吏连滚带爬地冲进来,官帽都歪到了一边,脸色惨白得像张纸,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陆,陆评事,金吾卫……金吾卫包围了大理寺,说,说您涉嫌谋害沈尚书与少卿,要抓您去问话!”
陆景年缓缓放下笔,目光越过小吏,看向门口。
门外,十几个身着铠甲的金吾卫立那,手中的长刀泛着冷光。为首的中郎将面无表情,正是昨日在公主府见过的那位,此刻他看着陆景年的眼神,带着毫不掩饰的敌意。
“陆评事,跟我们走一趟吧。”中郎将的声音像淬了冰,冻得人骨头缝都发疼,“陛下有旨,请您去朝堂上说清楚。”
陈书言猛地挡在陆景年身前,胸膛剧烈起伏,平日里温和的脸上此刻满是怒色:“你们凭什么抓人?景年正在查案,有什么话不能等查清再说?”
“凭什么?”中郎将冷笑一声,抬手亮出一卷明黄的圣旨,圣旨的边缘在风里微微飘动,“就凭这是陛下的旨意。”
陆景年轻轻推开陈书言,伸手整理了一下衣襟,动作依旧从容。
“我跟你们走。”他看向陈书言,目光沉静如水,里面映着晨光,也映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嘱托,“按我说的去查,别停下。”
“慢着。”中郎将突然开口,目光转向陈书言,“他也得跟着去。”
“为什么?”陆景年皱眉,指尖在袖中悄然蜷起。陈书言只是个传递消息的,不该被卷进来。
中郎将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冰冷的笑:“不为什么,就凭这是陛下的旨意。”
陈书言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却还是挺直了脊背,对着陆景年点了点头,像是在说“无妨”。
……
朝堂之上,气氛肃杀如冰。
陆景年和陈书言被押在丹墀之下,脚下的金砖冰凉刺骨,像无数根细针扎进皮肉里。
陆景年抬头,便看见李广南坐在龙椅上,他脸色平静无波,手指漫不经心地摩挲着腰间的玉佩,仿佛只是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闹剧。
百官分列两侧,鸦雀无声。
陆景年扫过他们的脸,看到了吏部尚书眼中的同情,看到了御史台那群人的鄙夷,更多的人则低着头,眼神闪烁,像一群明哲保身的鸵鸟,事不关己,便高高挂起。
“陆景年,吏部侍郎沈砚之昨夜被害,此事可是你所谋?”御史中丞突然出列,手中的弹劾奏章被他举得高,声音洪亮。
闻言他只是微微蹙眉,语气依旧温和有礼,像在回答一个寻常的问题。
“大人何出此言?沈侍郎遭难,下官亦是今早才得知消息,正痛心不已。沈大人一生清廉,为国为民,怎料遭此横祸,实在令人扼腕。”
“痛心?”御史中丞冷笑一声,“昨日午后,沈侍郎还在衙中与人议事,散时曾与你在回廊有过片刻交谈!更巧的是,负责此案的大理寺少卿今晨也被查出中了毒,卧病在床,偏偏这时,你主动暂代少卿之职查案!”
他顿了顿,目光像鹰隼一样扫过殿内屏息的百官,最后落回陆景年脸上,带着笃定。
“吏部侍郎前脚被害,后有少卿中毒,你恰在此时接手案子,莫不是想趁机掩盖什么?这一切莫非都与你有关?你究竟是不是那谋害公主的幕后主使?”
这话如惊雷炸响,殿内瞬间响起一片抽气声。
陈书言的脸色已是惨白如纸,他今早还见过陆景年,正坐在桌前,一笔一划地核对公主遇刺案的卷宗,全然不像藏有阴谋的样子。而且让他去查这个案子,还是自己亲口传的话,怎么就成了“主动暂代”?
此时陆景年却未急着辩解,只转向御座方向深深拱手,声音清晰而沉稳:“陛下,臣暂代少卿一职,是您密召,在御书房亲授的旨意,特许臣便宜行事,彻查公主中毒一案……”
“哦?”李广南突然打断他,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像一片薄冰被踩碎,“我何时让你去查案了?”
这话一出,满殿哗然。陆景年脸上的温和霎时凝住,眼中闪过一丝错愕。
陈书言刚迈出半步,想替他分辩,可听见李广南这句斩钉截铁的否认,脚步却如遭雷击般顿住,脚像钉在原地,嘴唇嗫嚅着,再也不敢上前。
李广南不再看他,转向众臣朗声道:“陆景年身涉沈尚书被害,少卿中毒,公主遇刺三案,嫌疑重大。即日起,暂夺其翰林院学士及暂代少卿之职,禁足府中,无诏不得外出——此乃为避嫌,待查清案情再作定论。”
旨意一下,如同一块巨石投入冰湖,瞬间冻结了所有可能的转圜。
陆景年被侍卫“请”出大殿时,脚步依旧沉稳,只是垂在袖中的手悄悄攥紧,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马车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单调的声响。陆景年靠着车壁闭目沉思,温和的眉眼间拢上一层寒霜。
李广南到底想做什么?
暂夺官职、禁足府中……这看似避嫌,更像是将他架在火上烤,既断了他查案的路,又坐实了他的嫌疑。
他突然想起那被动过的毒,难道李广南已经知道那火是他派人放的,但又为何愿意送出李卫宁的命。
或许这些命在能稳住权前一文不值?
……
同一时刻,紫宸殿的偏殿内,烛火摇曳,谢温韵刚从宫外赶回,发髻上还沾着夜露,对着御座上的人盈盈下拜:“陛下叫我来,不知有何吩咐?”
李广南放下手中的茶盏,热气氤氲了他的眉眼:“你该有很多话想对朕说,不妨就在这说了吧。”
谢温韵抬眸,烛光在她眼中跳动,语气带着压抑的情绪:“那毒是陛下让人下的吧。”
李广南不置可否,过了片刻才缓缓道:“不错。”
“你不是说,现在不会动她的。”
李广南看向她,嘴角勾起一抹浅淡的弧度:“你看她现在有事吗?”
谢温韵语一时塞。
“放心。”李广南的声音沉了沉,“朕没想杀她,不过是借这点动静,提醒一下某些人,别太自作主张。”
谢温韵垂下眼帘,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阴影。
她大概猜到了“某些人”是谁。
“你还有话要说吧。”李广南打断她的思绪,语气转冷,“你的任务。”
谢温韵沉默了片刻,空气中仿佛凝着霜,她终是轻轻叹了口气,声音低哑。
“公主近日频频与北狄使者接触,前日还私赠了一支嵌玉的狼毫笔,那是北狄太子惯用的样式。她还让人查了去年秋猎时的侍卫名录,似乎在找什么人。”
李广南手指敲击着扶手,发出规律的轻响:“你最好没骗朕。”他挥了挥手,“若无别的事,便回去吧。”
谢温韵屈膝行礼,转身离开时,裙摆扫过门槛,带起一阵夜风,吹得烛火猛地一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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