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内的寒气漫开,像浸了冰的丝绸,无声无息缠上梁柱。
陆景年立在文官之列,青色官袍的褶皱里还凝着朝露的湿意,指尖捻着弹劾折的边缘,那宣纸上“张启”二字被他的指温焐得微微发潮。
“陆御史所奏,户部侍郎张启贪墨河工款三十万两,可有实证?”御座上李广南的声音带着惯有的沉缓,惊得梁上的铜铃轻轻晃动,细碎的声响落在寂静的大殿里,格外清晰。
陆景年上前一步,袍角扫过地面,带起细不可闻的沙沙声。“回陛下,臣已核查五月,账册、漕运记录、河工供词俱全。张启在任淮安知府期间,将半数河工款转入私库,致使堤坝溃决,淹没良田千亩,百姓流离失所。”
陆景年的声音温和如常,可只有他自己知道,后槽牙正抵着舌尖,张启当年在演武场,当着三军将士的面,侮辱他父亲时,也是这样轻慢的语气,唾沫星子溅在父亲的银甲上,像极了此刻殿角漏下的雨丝。
此时的苏铭攥着剑柄,他紧紧盯着陆景年的背影。
方才陆景年说“百姓流离失所”时,尾音里那丝不易察觉的发颤,绝不是平日那副温和模样该有的。
御座上沉默片刻,随即传来翻阅卷宗的声响。张启跪在殿中,油光满面的脸上泛着青白,此刻却抖得像筛糠:“陛下明鉴!臣是被污蔑的!”
“污蔑?”陆景年转过头,脸上竟还带着浅淡的笑意,那笑意却顺着眼角往下沉,在颧骨处凝出一点冷意,“请问张大人,下官那一点不属实?”
张启一时说不出话。
苏铭眉头皱着,他见过陆景年弹劾贪官,往日他的与此刻截然不同,此刻的陆景年看着张启的眼神像是结了冰的湖面骤然裂开,底下翻涌着连他都辨不清的暗涌。
这不是御史对贪官的愤慨,倒像是积了多年的恨。
“张大人没话了?”陆景年垂眸,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片浅影,“那下官说,按律法,贪墨超过二十万两者,斩立决。张启涉案三十万,按律当斩。”
最后三个字,他说得极轻,却像冰锥砸在琉璃盏上,脆得让人心头发紧。
苏铭喉间发紧。“当斩”二字从陆景年口中说出时,那人指尖的弹劾折微微颤动,不是紧张,倒像是压抑着某种东西。
站在旁边的吏部侍郎忍不住侧目,陆御史素来得饶人处且饶人,上月弹劾太常寺卿时,还特意提一句“其编纂方志有功”,今日连“请陛下圣裁”都省了,这哪是弹劾,分明是要定死张启的罪。
御座上的皇帝“嗯”了一声,将卷宗推给身边的太监:“交大理寺,三日后审结。”
“陛下!”张启猛地扑向御座,被金吾卫死死按住,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嘶吼。
李广南听着,连眼皮都没抬。
“退朝吧。”
李广南的声音落下,陆景年随着百官躬身,目光掠过张启被拖拽的背影。
……
走出紫宸殿时,晨光已漫过宫墙,在朱漆柱上投下斜斜的光影。苏铭正倚着柱子磨靴底,玄色软甲上的云纹被阳光镀得发亮,见陆景年出来,他直起身,几步便跨到对方面前,带着一身爽朗的风。
“好巧啊,陆监察。”苏铭扬声招呼,尾音里带着点刻意的轻快。
“嗯。”陆景年垂眸行礼,青袍下摆随着俯身的动作轻晃。
“陆监察对张启那狠劲,该不只是因为他贪腐吧。”
陆景年眼睫颤了颤,没应声。
“张启当年在演武场骂将军的事,我记着。”苏铭声音沉下来,带着沙场上经年打磨的糙粝,“我刚入营那会儿,亲眼见他指着将军鼻子骂,气得我捏碎仨瓷碗,手被瓷片划得血糊糊的。”
陆景年的指尖在袖中蜷了蜷,指甲深深嵌进掌心。
“那事发生时下官应该还未入朝。”他抬眼看向苏铭,“苏将军讲这些,下官倒不好接话。”他顿了顿,转开话题,“将军今日不练兵?”
苏铭松开手,往宫门外走,玄色披风在身后扬起,扫过廊下的红梅,震落几片花瓣。“休沐。”他头也不回,“正好,陪你喝两杯。”
“不了。”陆景年跟上他的脚步,青袍下摆扫过石阶,带起细不可闻的声响,“将军不怕被言官参一本,说你与御史结党?”
“他们敢?”苏铭嗤笑一声,反手拍了拍他的肩,“上次参我克扣军粮的御史,现在正蹲在通州看粮仓呢。”
陆景年笑了笑,没再接话。
宫门外的石狮子上蹲着两只灰鸽,见人来,扑棱棱飞起来,翅膀扫过苏铭的软甲,留下几片羽絮。
……
来到书房,松墨香混着淡淡的茶香漫开。陆景年坐在案后翻书,指尖捻着“淮安河工志”的书页,目光却落在“万历十二年堤坝图纸”几个字上。
那里藏着张启做假账的关键——他将溃堤段的石料厚度改薄了三寸,账册上却按原规格报账,这三寸之差,便是三十万两银子的去向。他昨夜熬了半宿,才在泛黄的旧档里找到佐证,指尖此刻还残留着翻查旧纸的涩感。
苏铭斜倚在对面的榻上,他没说话,目光却像黏在陆景年脸上,带着探究,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执拗,看得陆景年书页翻到一半,忽然觉得指尖发紧。
“淮安河工志?”苏铭终于开口,打破了书房的寂静,“你怎么当了御史监察还这么努力,这又不是大理寺。”
“河工之事关乎民生,监察百官之余,多了解些总没错的。”陆景年说道。
苏铭没再说话。
陆景年继续看书,可眼角的余光里,始终有个晃动的影子。苏铭的目光太专注,专注得像在审视,让他不得不停下翻书的手。
“苏将军在朝时就一直盯着下官看,”陆景年合上书,抬眼看向他,眼底漾着浅淡的笑意,“下官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苏铭回神,他却浑不在意,他笑着说道:“觉得陆监察好看,难道不能看吗?”
陆景年:“……”
两人对视着。书房的空气仿佛凝住了。
苏铭的目光忽然变得有些发直,像是被勾了魂。他慢慢伸出手,指尖朝着陆景年的右眼角探来,动作极缓,带着点迟疑,又带着点不容错辨的执拗,指腹几乎要触到他的皮肤。
“你做什么?”陆景年抬手拍开他的手。
苏铭的手僵在半空,指腹还残留着触到他衣襟的微凉。他收回手,指尖在袖口蹭了蹭,忽然扯出个笑,眼底却没什么笑意:“陆监察,我一直很好奇,你又不是女子,为何要备着胭脂?”
陆景年的心猛地一沉。那胭脂盒就放在案角,他本该收起来的……
“脸上有痕。”他拿起书卷,挡住半张脸,声音透过书页传出来,带着点不自然的闷,“上次查案时被歹人划伤,怕吓到同僚,便用胭脂遮了。”
苏铭盯着他挡在脸前的书卷,那书页边缘被他捏得发皱,露出的半张脸在光影里显得有些模糊。
“是吗……”他拖长了调子,忽然起身,大步走到案前,伸手就要去掀那书卷,“我看看,什么样的疤痕,还需用胭脂遮着?”
陆景年猛地合上书卷,抬头时,眼底已恢复了平日的温和:“将军若是闲得慌,不如回去练枪。”
苏铭的手停在半空,离书卷不过寸许。他忽然笑了,笑得极轻,喉间发出的气音拂过陆景年的耳畔。
“我只是想知道,陆御史用的胭脂,是什么牌子的?竟比我营里那些姑娘家的还细腻。”
陆景年眉峰微蹙,眼中闪过一丝真切的疑惑,他从不用女子之物,哪里知道什么牌子,方才不过是随口搪塞。
“开玩笑的。”苏铭忽然收回手,直起身,脸上的探究散去,又变回那副爽朗的样子,“陆监察要忙便去忙吧,我不打扰了。”
苏铭的脚步声消失在回廊尽头时,陆景年紧绷的脊背骤然垮了下去。他跌坐回紫檀木椅里,椅腿与青砖地面碰撞,发出一声沉闷的响。
右手抚上左眼角,指腹触到一片细腻的滑腻,是尚未干透的胭脂。方才苏铭的指尖离这片皮肤不过寸许,他甚至能感觉到对方掌心的热意。若不是他反应快,此刻那层薄薄的胭脂早该被蹭掉,露出底下那道红色的疤痕。
陆景年从案角摸过铜镜,镜面被阳光照得有些晃眼。他凑近了看,镜中的人眉眼温和,右眼角那抹绯红恰到好处地遮住了疤痕,可仔细瞧,能看见胭脂边缘晕开的浅淡痕迹。
苏铭方才的眼神,像根针,轻轻刺破了他精心维持的平静。
陆景年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的波澜已尽数褪去。他起身走到案前,将那盒胭脂仔细收好,藏进书箱最底层,压在厚厚的卷宗下面。然后重新坐回椅上,翻开书,指尖划过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目光沉静得像深不见底的潭水。
在完成复仇前,他只想是陆景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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