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景年策马回到城中时,日头已过正午。
御史台的值房里还堆着昨夜未看完的卷宗,但他却顾不上这些,径直往书房里走。
苏铭早在书房等候,听见动静便起身相迎,目光第一时间落在陆景年渗血的手背上,看着倒像是被什么尖利的东西刮过。
“这伤怎么弄的?”苏铭皱起眉,从怀里掏出伤药,不由分说地攥住他的手腕。指腹触到伤口时,陆景年几不可察地瑟缩了一下。
“被草叶划的。”陆景年看着他专注处理伤口的侧脸,声音里带着点奔波后的沙哑,没挣开。
“这案子,是陛下指使的。”陆景年缓声道,指尖轻轻叩了叩桌面。
“什么?与李广南有关?”苏铭眉峰微挑,语气里添了几分讶异。
“不好说。”陆景年指尖一顿,眸色沉了沉,“是从那破庙里的人口中听来的,我不能确定,毕竟那破庙本就是个死局,他们的话,未必不是故意用来糊弄我的。”
苏铭缠着布条的手顿了顿,抬头时眼底已凝起冷意:“他们是早就知道你会去?”
“应该是。”陆景年轻轻抽回手,将半干的布条往腕间紧了紧,“那灰袍人分明算准了我会去。他们先漏消息给周显,再让周显把行踪透给我们的人,一步一步引着,就是笃定了我会亲自去查。”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伤口,喉间泛起涩意,“若不是他们的人来得巧,此刻我怕是已经成了他们嘴里‘私闯禁地、意图劫犯’的铁证,连辩解的余地都没有。”
“那灰袍人究竟是何方神圣?左手缺了半指,十年前还在兵部当差……这线索实在太零碎了。”苏铭眉头锁得更紧,指尖无意识地叩着桌面,眼底满是困惑。
“未必就真的零碎。”陆景年指尖在案上叩了叩,目光落在卷宗里“军粮”二字上,“他能说破周显当年贪墨军粮的旧事,显然是知情人。军粮督查一职由兵部专司,此人既在兵部待过,又对陈年粮案如此清楚,这两条线索凑在一起,便不算模糊了。”
话音刚落,门外传来轻叩声,韩文博掀帘而入,怀里的油布包沉甸甸的,压得他肩头微沉。
“大人,有眉目了。”他快步上前,将油布包在桌上铺开,最上头的卷宗里夹着张画像,纸页虽已泛黄发脆,画中人的眉眼却依旧锐利,左手无名指处赫然缺了半节,“此人姓赵名垣,十年前曾任兵部侍郎,后来因‘通敌’的罪名被贬斥流放。”
陆景年拿起画像,看着。
他忽然想起什么,转身从书架暗格里抽出一本账册,翻到某一页时,呼吸猛地一滞:“是他。”账册上记着,当年苏家负责押送的军粮,最后一道核查手续,正是赵垣签的字。
“就是他批的‘粮物无误’?”韩文博说道。
“前苏将军当年弹劾赵垣与北狄私通,用劣质粮草调换军粮,结果反被赵垣反咬一口,说家父才是通敌的内鬼。后来家父入狱,赵垣却步步高升,直到……”苏铭顿了顿,“直到十年前,他忽然被李广南以同样的罪名贬斥,原来是演了出苦肉计。”
韩文博在一旁补充:“属下还查到,赵垣‘病死’后,每年都有一笔银子从李广南的潜邸流向江南,收款人姓名模糊,但笔迹与赵垣当年的奏折一致。”
“难怪他对周显的贪墨了如指掌。”苏铭一拳砸在桌上,“他根本就是李广南埋在暗处的刀,专砍那些知道太多的人。”
陆景年将画像揉成一团,扔进火盆。火苗舔上纸团,很快将那张脸吞噬成灰烬:“周显只是个幌子,赵垣才是关键。他既然敢露面,就一定还有更大的动作。”他看向苏铭,眼底闪过一丝锐光,“大同总兵的粮草案,恐怕不止贪腐那么简单。”
三日后,陆景年收到一张帖子,是李念湳派人送来的。帖子上用簪花小楷写着,邀他明日巳时去城西的静心苑赏桂。
“这时候邀你会是什么事?”苏铭看着帖子,眉头紧锁,“瑾年,你要去吗?”
陆景年将帖子放在烛火边,看着边角微微卷曲:“去吧,看看公主有何事。”
次日巳时,陆景年换上常服,独自前往静心苑。
苑子里的桂花开得正盛,花瓣上沾着晨露。
李念湳穿着件绛红色斗篷,站在桂树下。
“陆大人倒是准时。”她笑了笑,声音比宫宴上柔和些,“尝尝这桂花茶,用今早新摘的花苞泡的。”
石桌上的茶杯里飘着淡淡的桂香,陆景年端起来,却没喝:“公主殿下邀臣来,想必不只是为了赏花。”
李念湳摇了摇杯身,茶汤在杯里轻轻晃:“陆大人查大同总兵的粮草,查到哪一步了?”
陆景年的指尖在碗沿顿了顿:“臣只是按律核查,不敢妄议。”
“按律核查?”李念湳轻笑一声,银簪尖挑起一片落在桌上的花瓣,“那批粮里混了三成沙土,运到边关怕是要饿死人的。赵垣说你蠢,依我看,你是太聪明,聪明到明知是陷阱,还要往里跳。”
陆景年抬眸看她,目光锐利如刀:“公主殿下到底想说什么?”
“这案子,难查,但我也有些消息,不如我和陆大人一起查这案子?”
“公主身份尊贵,岂能因地方粮案劳心费神。”他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何况御史台查案自有章程,不敢劳动公主。”
李念湳一顿。她抬眸时,眼底的笑意淡了几分,却添了点探究:“陆大人是信不过我?还是觉得,凭你一人之力,真能掀得动这盘棋?”
陆景年抬眼,目光与她对上,锐利中带着审慎:“公主的好意,臣心领了。只是律法之下,无论身份高低,皆需按章行事,臣还有公务在身,若公主无其他吩咐……”
他没说下去,却已是明晃晃的迟疑。李念湳看着他紧绷的下颌线,忽然笑了,“也好。陆大人且查着,什么时候想通了,来找我就行。”
陆景年没再回应,只拱手行了一礼。
“臣告辞。”他站起身,大步走出桂林。
李念湳看着他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
……
入夜后,陆景年的书房还亮着灯。
陆景年坐在桌前,他指尖划过书面,他忽然想起李念湳今日在桂林里对他说的。
这盘棋确实险。赵垣的出现像颗投入深水的石子,不仅搅起了陈年旧案的沉渣,更隐隐牵扯出边关的军备动向。而李念湳的突然介入,更像是在这盘险棋外,又覆了层看不清的迷雾。
她身为公主,为何要蹚这趟浑水?那句“一起查案”,是真心相助,还是另有所图?
门外传来轻叩声,是苏铭。
陆景年给他开了门。
“将军查得怎么样?”陆景年侧身让他进来,顺手关上了门。
“我让人顺着这条线查,发现通州码头最近多了不少生面孔,全是北狄那边的口音,说是来‘采买丝绸’,却天天往周显粮铺后巷钻。”
“码头……看来他们是想借水路运东西。”
“不止。”苏铭从袖中抽出张草图,上面是通州码头的布局,他用指尖点着一处偏僻的货栈,“这地方是周显的私产,最近夜里总亮着灯,码头的力夫说,见过好几回蒙面人往里面搬木箱,沉甸甸的,看着像铁器。”
苏铭忽然抬眼,目光扫过案上堆叠的卷宗,“对了,公主今日找你,到底说了些什么?”
“她说,想和我一起查这案子。”
“一起查?”苏铭眉峰一蹙,“她图什么?”
“我不能确定。”陆景年将视线从草图移开,落在窗外摇曳的树影上,“但她话里话外,对赵垣的底细了如指掌,连军粮掺了三成沙土都清楚,倒像是亲眼见过账册。”
“依我看,她是手里攥着筹码,故意吊我们胃口。李广南这几年把权柄攥得死紧,宗室想插句话都难。公主久在深宫,看似不问政事,实则心里跟明镜似的,若能借你的手扳倒赵垣,既能削李广南的势,又能在宗室里攒点人脉,这笔买卖稳赚不赔。”
“我也是这么想的。赵垣是李广南的左膀右臂,手里不知藏着多少见不得光的事。扳倒他,就等于在李广南的权势上剜了块肉。”
“那你要同意吗?”
“不好说。”陆景年缓缓开口,“若公主的目的真如我们所料,只是借我们的手打击李广南,那合作也无妨。毕竟赵垣这颗钉子,单凭御史台的力量,未必能轻易拔掉。”
他顿了顿,“但怕就怕,她不止想要李广南失势。李念湳是公主,身份摆在那里,若我们与她走得太近,难免会被扣上‘攀附宗室’的帽子。李广南正愁抓不到我们的把柄,一旦被他咬住,别说查案,恐怕连御史台的位子都坐不稳。”
“更怕她是借着合作的由头,把我们当成刺向李广南的刀,等事成之后再反手将我们推出去顶罪。她是公主,纵使事发,顶多被禁足几日,我们这些人却要掉脑袋,所以……”
“先虚与委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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