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部值房的窗纸透着薄光,案上李广南生辰宴的礼单,毛笔悬在纸页上方,笔尖凝着一点墨。
陆景年垂眸看着“乐舞”一栏,指尖轻叩案沿。
这曲子原是三人执鼓,按古礼需配十二面雷鼓才显庄重,他蘸了墨,在“鼓手三人”旁添了“增九人”。
“陆大人倒是细心。”隔壁案前的小吏凑过来看了眼,笑着打趣,“这礼单改了三回,也就您能耐着性子逐字校。”
陆景年没接话,目光移到“外使席位”那行。
北狄使节的名字旁空着席位编号,按规矩该标“东首第三”,可他指尖悬了悬,终究只在纸页边缘画了个淡墨圈。
昨日周启山特意来提,说陛下交代“北狄需宽待”,这话听着是示好,实则是把编排席位的担子压给他。
若排得近了,朝臣要骂他媚外,排得远了,李广南又能说他违旨。
窗外忽然传来脚步声,陆景年抬眼,见周启山正站在廊下和兵部的人说话。
那兵部官员是职方司的主事,手里捏着本军籍册,说话时频频点头,目光却越过窗纸往值房里扫,像在探他有没有偷懒。
陆景年收回目光,继续在礼单上勾改。
“陆大人,”周启山掀帘进来,手里拿着卷红绸,“这是寿宴用的幡旗样稿,您瞧瞧合不合规矩。”
陆景年接过,展开一看,红绸上绣着“万寿无疆”四字,针脚细密,倒是挑不出错。他淡淡道:“周大人办事妥帖,就这样吧。”
周启山笑了笑,目光落在礼单上:“北狄席位还没标?陛下今早还问起,说别怠慢了客人。”
“正要标。”陆景年拿起笔,在“北狄使节”旁写下“东首第三”,笔尖顿了顿,又补了句,“只是东首近御座,怕是要委屈了南境藩王,不如挪到西首第二?”
周启山眼底闪过丝意外,随即点头:“陆大人考虑周全,就依你。”他又扯了几句闲话,见陆景年始终盯着礼单,才笑着告辞。
等周启山走了,小吏凑过来:“陆大人怎的把北狄挪了?陛下不是说要宽待吗?”
陆景年合上礼单,吹了吹墨迹:“南境藩王手握兵权,得罪不得。北狄远在塞外,面上过得去就好。”他把礼单推给小吏,“拿去誊抄三份,一份送御书房,一份留礼部存档,一份给光禄寺。”
小吏应着拿走,值房里静下来。陆景年望着窗纸上的光斑,指尖在案下轻轻敲着。
周启山来这一趟,哪是问席位,是看他有没有借着校礼单的由头查别的。他故意把席位的事推给南境藩王,就是要让李广南知道,他眼里只有“差事”,没有“旧案”。
……
翰林院的书库比别处凉快,架上堆着半旧的竹简,空气里飘着墨香和霉味。
那我这就按你说的,把翰林院的人改成宋临卿,顺着之前的情节往下详写这段——
陆景年蹲在书架前,翻着一摞前朝乐谱,指尖拂过篇曲子的残页。
“陆大人怎的寻起这个?”宋临卿端着茶进来,青瓷茶盏搁在旁边矮案上时轻响一声,他笑着摇头,“这些乐谱都是先帝时收的,虫蛀了大半,纸页脆得碰不得,有什么用?”
陆景年直起身,接过茶盏指尖微暖,指缝还捏着张残片:“太后寿宴要演古乐,总得考据清楚仪轨。比如这《破阵乐》,原是军乐,不知能不能用在寿宴上。”
宋临卿凑过来看,指尖虚虚悬在残片上方没敢碰,捻着刚蓄起的短须道:“《破阵乐》虽为军乐,可当年太宗过寿也演过,说是‘彰盛世武功’,用得。只是这残片不全,后头的舞段怕是考不清了。”他转身往书架深处走,“我记得西角架上有本书,里面记过《破阵乐》的舞制,我给你找来。”
宋临卿的脚步声往书架后去了,陆景年把《破阵乐》残片轻放回竹简堆,指尖却在旁边一个旧木盒上顿了顿。
那木盒没锁,盖沿积着薄尘,他掀开一角,见里面是堆散乱的边关军报,纸页泛黄发脆,边角卷得像蜷着的蝶翅。随手翻了翻,大多是天庆三年的旧报,说的是幽州驻军换防的琐事。
“找到了,你瞧瞧这页。”
宋临卿指着书里的字:“你看,《破阵乐》需六十四人执戟而舞,每八人一队,对应八卦方位,步点错半分都失了气势。”
陆景年顺着他的手指看,目光却不由自主往西角架瞟。
那木盒藏在两摞竹简后头,被挡得严实,不特意扒开根本发现不了。他定了定神,指尖在书页上点了点:“多谢,有这个就够了。”
在这坐了片刻,陆景年起身告辞。
走出翰林院时,日头正烈,阳光透过檐角铜铃晃得人眼晕。
“陆大人。”身后有人唤他,陆景年回头,见是宋临卿,手里拿着个布包,“方才您走得急,宋大人说这个是您落在书案上的。”
布包里是他方才翻乐谱时掉的书签,竹制的,刻着朵细叶兰,是去年苏铭从边关带回来的竹料,他自己刻的。
陆景年接过道谢。
“陆大人,”宋临卿忽然开口,声音比方才低了些,“就没什么想问我的?”
陆景年抬眸看他,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中那枚竹书签。
陆景年会想了片刻,约莫是想问当年刻意避着自己的事。
他垂眸理了理衣襟,语气淡得平和:“宋编修若不愿说,我自然没什么好问的。”说着便要抬步,“若无事,我先告辞了。”
宋临卿没接话,只站在原地,日光落在他侧脸,竟让那抹欲言又止的神色,显了几分沉郁。
陆景年见他不语,也没多作停留,近日他要见的人还有很多。
……
茶肆二楼的雅间靠着街,窗开着条缝,能听见楼下的叫卖声。
陆景年刚坐下,陈书言就把一杯热茶推过来。
“景年,你可算来了,我等了快半个时辰。”
“翰林院耽搁了会儿。”陆景年端起茶,刚抿了口,就见陈书言从袖里掏出个纸团,塞给他,“你看看这个。”
纸团是湿的,像是被汗水浸过。陆景年展开,上面写着“赵垣死了”四个字,字迹潦草。他抬眼:“他怎么死的?”
“昨夜在狱里咬舌自尽的。”陈书言声音有些低“今早狱卒发现的,舌头咬掉半块,血糊了满下巴。陛下没说什么,只下旨以庶人礼葬。。”
陆景年捏着纸团,指尖泛白。赵垣是关键,他手里肯定有李广南的把柄,就这么死了,太蹊跷。他抬头:“狱卒没听见动静?”
“狱卒说昨夜换班时还见他好好的,就半个时辰,再去看就没气了。”陈书言压低声音,“我让人查了,昨夜值夜的狱卒是周启山的远房侄子。”
陆景年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静得很:“陛下可知?”
“今早就报上去了,陛下只哼了声,说‘死了便了’。”陈书言从怀里掏出本书,放在桌上,推过去,“你要的东西,我夹在里面了。”
陆景年翻开那本书,见内页夹着半片烧焦的纸,边缘蜷曲,只剩“箭簇三百”四个字,墨痕被火烤得发黑。他指尖抚过纸页:“这是……”
“赵垣牢房的墙缝里找到的。”陈书言声音发紧,“怕是他死前藏的,没来得及送出去就被烧了。箭簇三百,你说他要这么多箭簇做什么?”
陆景年把残片抽出来,凑到窗边的光下看——纸是特制的桑皮纸,防水,寻常狱里不会有。他想起赵垣曾任兵部武库令,管过军器出库,难道他偷偷运了三百支箭簇出去?运给谁?
“我让人查过武库的旧档。”陈书言喝了口茶,稳了稳神,“天庆五年,武库少了三百支狼牙箭,当时报的是‘锈蚀销毁’,批文是周启山签的。”
陆景年心里一动——天庆五年,正是苏铭在幽州打胜仗的那年,他还写信回来,说缴获了北狄的狼牙箭,样式和朝廷武库的一样。难道……
“别往下想了。”陈书言按住他的手,“赵垣死了,线索断了,你再查就是给自己惹麻烦。方才我来茶肆,看见礼部的人在对面酒楼坐着,怕是盯着你呢。”
陆景年把残片折起来,塞进书里,合上书:“我知道。”他把书推回给陈书言,“你先收着,等风头过了再说。”
陈书言刚把书揣好,楼下忽然传来喧哗声。陆景年掀开窗缝看了眼,见是几个礼部的小吏,正围着个卖糖人的小贩说笑,眼角却不时往二楼瞟。他放下窗帘,端起茶盏:“寿宴的乐舞,我定了《破阵乐》。”
陈书言一愣:“《破阵乐》是军乐,陛下生辰宴用这个?”
“陛下不是爱说‘彰盛世武功’吗?用这个,他挑不出错。”陆景年笑了笑,指尖在案上轻轻敲着。
两人又聊了几句闲话,大多是寿宴的杂事,没再提赵垣。陆景年付了茶钱,先走一步,走出茶肆时,故意往对面酒楼看了眼——二楼靠窗的位置,果然坐着两个礼部的人,见他看过来,慌忙低下头喝酒。
他笑了笑,转身往御史府走。阳光落在身上,暖得有些烫,可他心里清楚,赵垣死了,李广南怕是要动手了。
……
夜色像墨,泼在御史府的庭院里。陆景年坐在石亭下,面前摆着壶酒,两个酒杯,却没倒酒,他不常喝,只是觉得夜里静,坐在这里能听清院外的动静。
风从槐树叶间漏下来,带着秋夜的凉意,拂过颈侧时,他下意识缩了缩肩,刚要起身回屋,后腰忽然贴上一片温热。
那东西带着体温的软暖,还混着点微醺的酒气。
有手臂从身后环过来,轻轻圈住他的腰,力道不重,却把他半圈在怀里,下颌抵在他肩窝,带着点含糊的热气。
陆景年浑身一僵,指尖攥紧了石凳边缘。
“是我。”苏铭的声音,比平日低哑些,酒气顺着风飘进鼻息,带着点塞外烈酒的烈,却被他身上的暖意烘得软了。
“苏将军不是还有两日才回来?怎么提前了。”
“想你了。”
陆景年当然不信这个答复。
“将军那边的事收尾了?”
“嗯,妥当了。”
“那苏将军怎么还往我这儿来?”
苏铭晃了晃脑袋,眼底蒙着层酒气的雾:“迷路了。我顺着灯就走到这了。”
陆景年扶着他往石亭走,陆景年觉得苏铭整个身子都是热的,眉梢微蹙:“喝了多少?”
“就……一点点。”苏铭挨着石凳坐下,手肘撑着桌面,手掌托着腮笑,颊边泛着酒后的红,“路上遇着当年营里的老伙计,硬拉着喝了几杯。”
“我让人送你回府。”陆景年转身要唤小厮,袖口却被猛地攥住。
“别。”苏铭仰头看他,眼尾泛红,“陪我说说话,就一会儿。”
陆景年无奈,只好在他对面坐下:“说什么?”
“说你啊。”苏铭往前凑了凑,“听说你去礼部了?还管太后寿宴?你从前最嫌这些虚头巴脑的礼,怎么肯应?”
“陛下的安排,推辞不得。”陆景年垂眸拨了拨桌上的空酒杯。
“李广南没为难你?”苏铭的声音忽然低了些,“赵垣死了,我听说了。”
陆景年指尖一顿,抬眼:“你怎么知道?”
“韩文博传的信。”苏铭脸上的笑淡了,眼神沉下来,“他还说,半路截我的那些人,是李广南派的。”
“你没事就好。”陆景年伸手按住他放在桌上的手,掌心滚烫,“别多想,先回府歇着。”
“我不。”苏铭猛地抽回手,又往前倾身,几乎要凑到他眼前,“瑾年,你是不是还在查?别查了,太危险。”
“我没查。”陆景年偏开脸,避开他的目光,“我现在只管寿宴的事。”
“你骗人。”苏铭笑了,笑声里带着点醉意的执拗,“你要是不查,怎么会去翰林院翻军报?怎么会让陈书言去找赵垣藏的东西?”
陆景年没想到他竟知道这么多,一时语塞。他站起身:“你醉了,我叫韩文博来接你。”
“别叫他。”苏铭猛地拽住他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指节都泛了白,“就说一会儿,行不行?”
陆景年挣了两下没挣开,只好重新坐下,声音沉了些:“你想说什么?”
苏铭却不说话了。只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眼底的酒雾慢慢散了些,剩些说不清的情绪,像揉碎的星光,亮得人心里发慌。陆景年被他看得不自在,起身要去倒水:“我去给你倒杯醒酒茶。”
“瑾年。”
“嗯?”陆景年刚转过身,手腕就被再次攥住。
力道忽然一收,他没防备,踉跄着跌回石凳。还没稳住身形,唇上忽然覆上一片温热。
苏铭吻了他。
那吻带着塞外烈酒的烈气,还有些微的抖。陆景年脑子里“嗡”地一声,像被惊雷劈中,浑身的血都往头顶涌,猛地抬手将人推开。
苏铭被推得往后晃了晃,撞在石桌沿上,茫然地看着他。眼尾慢慢泛红,像被揉过的纸,声音发哑:“我……”
陆景年猛地站起身,背对着他,胸口剧烈起伏。晚风从亭外吹进来,带着苏铭身上的酒气,还有方才那瞬的暖意,烫得他指尖发颤。
“你醉了。”他声音哑得厉害,没回头,“我这就叫韩文博来。”
说完,他快步往书房走,脚步有些乱,衣摆扫过石凳,带起一阵风,却吹不散亭里那点僵住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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