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刚亮陆景年就埋在书房的卷宗堆里了。
案上摊着寿宴的仪轨清单，他指尖捏着笔，却半天没落下。
陆景年现在脑子里总晃着昨夜亭字里的场景，
“大人，苏将军来了。”小厮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陆景年握着笔的手猛地一顿，墨滴落在纸页上晕开。他深吸口气，压下心头的乱，沉声道：“就说我忙着校寿宴的礼单，没空见。”
“说了，”小厮声音更低了，“可苏将军说……说就在院里等，等您忙完。”
陆景年闭了闭眼，将笔搁在砚台上。他早该想到，苏铭那性子，哪会乖乖听人拒见。
起身往窗边走，撩开半幅窗纱看出去，苏铭就站在那个亭子里。
苏铭没穿官袍，只穿着件常服，手里随意地拈着片刚落的树叶，仰头看着枝桠间漏下的光，倒真不像来寻人，更像来闲逛的。
陆景年皱了皱眉，转身往门口走。与其让他在院里晃，引人注意，不如速战速决把人打发走。
“苏将军，找我何事？”他站在书房门口，没往前走，语气平淡，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苏铭转过身，见了他，几步走过去：“没事就不能来看看兄长？”他往书房里瞥了眼，“真在忙？我瞧你这案上的纸，墨迹都没干，怕是对着发呆呢。”
陆景年侧身挡住他的视线：“陛下寿宴在即，礼单得逐字校，耽误不得。苏将军若是没事，我就先回屋忙了。”
“别啊，”苏铭伸手轻轻拽了拽他的袖口，力道很轻，“我就坐会儿，不吵你。你忙你的，我看着你就行——就当是……当年你教我写字时，我在旁磨墨的样子。”
陆景年挣开他的手，后退半步：“如今不是少年时了。你是兵部郎中，我是御史，总得避嫌。”
苏铭笑了，眼底的光晃得人眼晕：“避什么嫌？旁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你昨夜里，可不是这么对我的。”
陆景年心头一跳，猛地抬眼瞪他：“你胡说什么！”
苏铭见他急了，眼底的笑意更深：“我没胡说啊。”他故意拖长了调子，“我就记得，昨夜里你扶我坐石凳，手指碰着我手腕了，还挺稳的，比当年教我握笔时，力气大多了。”
陆景年这才反应过来他是故意逗自己，又气又无奈，转身往书房走：“我没空跟你胡闹。”
“哎，等等，”苏铭追上来，拦在他身前，“我真有事问你。”
陆景年停步，抬眼：“何事？”
“寿宴上的乐舞，你定了《破阵乐》？”苏铭收起玩笑的神色，“那曲子是军乐，李广南虽爱摆武功的谱，可你在他生辰上用这个，不怕他多想？”
“怕就不用了？”陆景年淡淡道，“我查过旧档，太宗生辰也用过，他挑不出错。”
苏铭盯着他看了会儿，忽然笑了：“我就知道，你定这曲子，没那么简单。是想借着演乐的由头，让当年幽州的旧部混进来？”
陆景年心头一凛——苏铭竟猜到了。他没承认，也没否认，只道：“你想多了。我只是按规矩办事。”
“我不多想，”苏铭抬手，指尖几乎要碰到他的眉尖，又猛地停住，收了回去，“但你得答应我，别冒险。若是需要人手，跟我说，别自己扛着。你是我兄长，我不能看着你……”
“我知道分寸。”陆景年打断他，语气沉了些，“你刚回京，兵部的事还没理顺，别掺和这些。”
苏铭没再争，只笑了笑：“行，听哥哥的。”他往书房里看了眼，“那我不吵你了，就在院里坐会儿，等你忙完，一起用早膳？”
陆景年本想拒绝，可看着他眼底的执拗，终究只道：“随意。”
转身回了书房，陆景年重新拿起笔，却怎么也静不下心。苏铭就坐在院中的石亭里，隔着窗，能看见他偶尔抬手拨弄石桌上的空茶杯，身影落在晨光里，竟让他想起当年那个刚被父亲捡回来的少年，怯生生地跟在他身后，喊“哥哥”的样子。
可昨夜那个带着酒气的吻，又像根刺，扎在心头。他原以为苏铭醉了，许是不记得了，可方才他那番话，分明是清醒的。
正乱着，院外忽然传来脚步声，是礼部的人送寿宴的幡旗样稿来。陆景年定了定神，接过样稿翻看。
……
临近午时，陆景年才把礼单校完。刚走出书房，就见苏铭还坐在石亭里，手里拿着他昨夜落在石桌上的竹书签，正对着光看。
“你怎么还在？”陆景年皱眉。
“等你啊。”苏铭把书签递给他，“这书签刻得真好，兰草的叶尖都带着劲。”
陆景年接过书签，揣进袖里：“我要出去一趟。”
“我跟你一起。”苏铭站起身。
两人并肩往府外走，一路没说话。快到街口时，苏铭忽然开口：“我听韩文博说，昨天是他送我回府的，还是从你这送回去的。”他顿了顿，侧头看陆景年，眼底带着点试探，“我们……昨夜里，除了说话，还干了什么？”
陆景年脚步猛地一顿，耳根瞬间发烫。他没回头，只硬声道：“你醉了，没干什么。”说完，快步往前走，几乎是落荒而逃。
苏铭看着他的背影，只是觉得好笑。
……
李广南的生辰宴设在宫中的承乾殿，从午时就开始布置。陆景年作为暂调礼部的主事，从清晨就守在殿外，盯着宫人挂幡旗、摆席位，连廊下的宫灯角度都亲自校了两遍。
“陆大人倒是细致。”周启山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语气里带着点说不清的意味，“陛下说你办事妥帖，果然没说错。”
陆景年没回头，只淡淡道：“周大人过奖了，分内之事。”
周启山笑了笑，目光扫过殿内的席位。
北狄使节被安排在西首第二，南境藩王在东首第三，不远不近，既没违了“宽待”的口谕，又没惹南境藩王不快，倒真挑不出错。
周启山顿了顿，又道：“苏将军也来了，就在殿外的回廊下，陆大人不去见见？”
陆景年指尖一顿，没接话。
周启山也也没管他，转身走了。
陆景年望着殿内悬着的幡旗，深吸口气，他知道苏铭会来，却没想过会这么快撞见。
刚要转身去看看，就见苏铭从回廊下走过来，穿着兵部的官袍，身姿挺拔，与平日的散漫不同，倒有几分武将的凌厉。他身边跟着韩文博，两人正低声说着什么，见了陆景年，苏铭眼睛亮了亮，打发韩文博去别处，自己快步走过来。
“忙完了？”苏铭问，目光落在他额角的薄汗上，下意识想抬手替他擦，又猛地停住，只道，“刚见周启山跟你说话，没为难你吧？
“没有。”陆景年别开脸，“陛下寿宴，他不敢胡来。”
苏铭笑了笑，“他应该是不会胡来的，但会不会有人趁机作乱我就不知道了。”
陆景年心头一动，抬眼看他：“你这话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苏铭语气淡了些，“就是觉得，李广南这几年树敌不少，防着点总没错。”他顿了顿，又道，“哥哥放心，真有动静，我能护你。”
陆景年没说话。他知道苏铭是好意。
“时辰差不多了，陛下该到了。”陆景年转移话题，转身往殿内走。
苏铭跟在他身后，没再说话，只目光一直落在他身上，像怕他丢了似的。
不多时，李广南身着龙袍，在百官的簇拥下走进承乾殿。他看上去心情不错，笑着与身边的老臣寒暄，目光扫过殿内，在陆景年身上停了停，又移开，没说什么。
宴席开始，乐师奏起《破阵乐》，六十四名执戟的武士列成八卦阵，踏着鼓点起舞，气势恢宏。殿内的官员纷纷赞叹，李广南也笑了，眼底带着几分得意，他最爱这“彰盛世武功”的场面。
陆景年站在殿角，看着武士们的舞步，指尖轻轻叩着桌面。
那六十四名武士里，本有三个是当年幽州旧部，是他借着校仪轨的由头特意调进来的。
他们手里的戟杆内藏着细针，原是约定好借演乐时传递些隐秘消息。可他扫了几圈，却没在队列里看见那三张熟悉的脸。
“怎么回事？”他眉峰微蹙，心头刚浮起疑云，殿内突然响起一声尖利的喊。
“护驾！有刺客！”
是禁军的声音，劈破了宴乐的喧闹。
殿内瞬间乱作一团，官员们惊惶起身躲避，桌椅被撞得东倒西歪，杯盘落地的脆响混着惊呼声炸开。
李广南脸上的笑意瞬间僵住，脸色骤变，猛地往后退，身后的侍卫反应极快，立刻围拢成圈，将他护在中间。
陆景年心头一沉，下意识看向苏铭。苏铭已拔出腰间的剑，侧身挡在他身前，低声道：“别乱动，我护着你。”
就在这时，一道黑影从殿梁上骤然跃下，动作很快，手里握着把寒光闪闪的短刀，直扑被侍卫护在中间的李广南。
侍卫们虽早有防备，却被那黑影诡异的身法晃了一瞬，他竟借着一名侍卫转身的间隙，矮身滑过人群，短刀带着冷冽的风，避开侍卫的格挡，“噗”的一声，狠狠刺进了李广南的腹部！
“陛下！”
李广南瞳孔骤缩，脸上血色瞬间褪尽，他低头看着插在腹上的短刀，嘴唇哆嗦着没发出声，身子一软就往旁倒去，幸好身边的内侍眼疾手快扶住了他，才没直接摔在地上。
那黑影一击得手，手腕猛一旋，抽出短刀时带出大片血渍，染红了李广南明黄的龙袍前襟。
他没回头看那片混乱，转身就往殿外冲。苏铭眼神一厉，扬手将腰间短剑掷出，“铛”的一声撞上黑影后背，黑影踉跄了一下，闷哼一声，却依旧咬着牙冲过殿门，消失在回廊尽头。
“追！给朕追。”扶住李广南的内侍喊道。
李广南靠腹部的血还在往外涌，他虚弱地抬了抬手，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声气若游丝的呻吟，眼一闭就昏了过去。
侍卫和禁军蜂拥着追了出去，殿里只剩下满地狼藉和百官们面面相觑的惊恐。
好好一场生辰宴，竟成了这般惊魂局面。
……
承乾殿内被迅速封锁，禁军守住了所有出入口，大理寺的人也很快赶到，带着仵作和差役，开始在殿内搜查。
陆景年站在殿角，看着差役们翻查桌椅、地毯，甚至连梁上的灰尘都刮下来查验，眉头微蹙。他没料到会有刺客——这不是他安排的。
“景年，你没事吧？”陈书言挤过人群走过来。
“我没事。”陆景年摇头。
陈书言叹了口气，压低声音，“这刺客胆子也太大了，竟敢在陛下生辰宴上行刺——你觉不觉得奇怪？”
陆景年没接话。他确实觉得奇怪。那刺客的身手虽快，却不够利落，尤其是最后转身逃跑时，脚步有些虚浮，倒像是……故意暴露似的。
陈书言不在场，自然是没看到的，所以没顺着陆景年的话说下去。
“你说这叫什么事？好好的生辰宴，闹成这样。前几年公主生辰，也出过类似的乱子，这宫里，就没个安稳时候。”
陆景年知道他的意思——李广南登基这些年，朝堂本就不稳，如今又出了刺客，怕是又要掀起一阵腥风血雨。
“你查案时小心点。”陆景年道。
“我知道。”陈书言点头，“我先走了。”
“嗯。”
陈书言走后，陆景年瞧见了一旁同谢温韵说话的李念湳，刚好李念湳也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来。
李念湳回头，笑了笑：“温韵，你在这等我。”
“好。”
谢温韵应着，站在原地，留意着那边的动静。
她对李念湳向来这般上心。
陆景年走过去，拱手：“公主。”
“陆大人，方才的刺客，你知不知道是谁派来的？”李念湳开门见山，目光锐利。
陆景年摇头：“不知。”
李念湳挑眉：“真不知？我听说，你安排了几个幽州旧部进殿演乐，没给他们安排点‘事’？”
“公主说笑了。”陆景年语气淡得很，“他们只是来演乐的，别的事，我也不知道。”
李念湳盯着他看了会儿，见他神色坦然，倒真看不出破绽，便没再追问。她目光扫过陆景年的脸，忽然停在他的嘴唇上——那里有个极浅的破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划了下，还带着点红。
“你嘴唇怎么了？”李念湳问，语气里带着点好奇。
陆景年心头一跳，下意识抿了抿唇——是昨夜被苏铭吻时，不小心蹭破的。
陆景年当然不敢这么回答，他只道：“没什么，许是方才乱中被什么东西划了下。”
李念湳显然不信，眼底闪过一丝了然，却没再问，只道：“刺客的事，你别太掺和。李广南多疑，你若是查得太急，反倒会引火烧身。对了，苏将军刚才替你挡在前面，你们……倒是亲近。”
陆景年没接话。
李念湳笑了笑，转身往谢温韵那边走：“我也没别的事，只是来问问，我先走了。反正这寿宴办不下去了”。
陆景年看着李念湳和谢温韵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又想起方才李念湳的话，心头更乱了。他抬头往殿外看，苏铭正站在殿门口，目光隔着人群，落在他身上，带着点担忧。
风吹过廊下的宫灯，光影晃动，映得人心头愈发沉。刺客的事，苏铭的话，李念湳的试探……这盘棋，似乎比他预想的，还要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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