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的香炉里,檀香燃得比往日更旺,却压不住满殿的焦躁气。
天刚亮,文武百官陆陆续续进了宫,丹陛之下的朝班歪歪扭扭,没人按品级站定,三三两两凑在一处咬耳朵,目光总往东侧那方空着的位置瞟,那是李广南的御座,今日也空着。
“陛下当真‘龙体违和’?”户部侍郎王仲扯了扯吏部尚书赵崇山的袖子。
今早宫里传旨,说陛下需静养,暂免朝会,只让大臣们议事。
赵崇山往御座方向瞥了眼,冷哼一声:“养伤?我看是怕了!刺客都摸到跟前了,他这个皇帝当得不安稳,倒先缩起来了。”他身后几个京官跟着点头。
这是朝堂上的“激进派”,多是靠着皇权起家的京官,最恨有人动陛下的根基,恨不能立刻把刺客党羽连根拔起。
可话音刚落,就见兵部尚书张诚皱着眉走过来:“赵大人慎言。刺客用的是北狄狼牙箭,箭簇刻着‘狼山’记号,北狄与我朝休战才三年,保不齐是他们搞的鬼。再说南境那几位藩王,听闻这事后,怕是已在边境调兵了。这时候若大动干戈查案,逼反了藩王,北狄再趁机南下,咱们拿什么挡?”
他身后几个管地方军务的官员纷纷附和。
这是“保守派”,向来主张以稳为先,怕查案捅出更大的篓子。
两派话锋一对上,立刻吵得面红耳赤。赵崇山拍着朝笏骂:“张尚书是老糊涂了?刺客都闯宫了,还谈什么安抚?今日不查,明日就有人敢登殿夺位!”张诚也红了脸:“你懂什么!西北军饷欠了三月,藩王若反,你去填那窟窿?”
吵声越来越大,内侍们垂着头,连大气都不敢喘。而站在中间的几位老臣,要么扶着腰说“老寒腿犯了,去偏殿歇会儿”,要么凑在一起说“今日天阴,怕是要下雨”
这是“中立派”,揣着明白装糊涂,只想躲这趟浑水。
陆景年站在御史班列里,他垂着眼,听着身前的争执,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的玉佩。李广南称病不朝,他早料到了。李广南会借“养伤”躲事,只是没想到,他竟连面都不肯露,是真怕了,还是在等什么?
正思忖着,忽听人群里一声厉喝:“都住口!”
众人循声看去,是御史周启山。他素与李广南亲近,昨日寿宴后就一直绷着脸,此刻猛地转向陆景年,手里朝笏往地上一顿,朗声道:“陛下不在,诸位就为查案争执,成何体统!依本官看,当务之急,是先问陆御史的罪!”
这话像块石头砸进水里,殿内瞬间静了。所有人的目光“唰”地落在陆景年身上。
周启山梗着脖子,继续道:“昨日寿宴,陆大人暂管安防,却让刺客带箭入宫,直逼御前!若非苏将军掷剑阻拦,后果不堪设想!此等失职之罪,若不严惩,何以服众?何以安朝野之心?”
他话音刚落,几个跟他交好的官员立刻附和:“周御史说得是!陆大人难辞其咎!”
陆景年抬眸,目光落在周启山脸上,平静得像潭深水:“周大人说安防失职,那敢问,刺客所持狼牙箭,是如何绕过宫门安检的?”
周启山一噎,强辩道:“自然是你手下人查验不严!”
“哦?”陆景年眉梢微挑,“安检流程是按旧例,每道关卡都有记录,周大人若不信,可去内务府查台账。倒是周大人,方才说‘刺客带箭入宫’——周大人怎知那箭是刺客带进来的?”
周启山脸色变了变:“刺客当场被擒,箭就在他手中,不是他带的,难道是天上掉的?”
“或许是有人故意放在他手中的呢?”陆景年语气淡淡,却像根针,轻轻扎在周启山心上,“毕竟,那箭簇是北狄样式,而天庆五年,武库曾失踪过三百支狼牙箭,当时批文是周大人签的‘锈蚀销毁’,不知那些箭,究竟是‘锈蚀’了,还是流到了别处?”
这话一出,殿内顿时响起一片吸气声。天庆五年武库失箭的事,当年闹得不小,只是后来被压下去了,如今被陆景年翻出来,谁都知道是冲着周启山来的。
周启山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指着陆景年骂:“你……你血口喷人!那是陈年旧案,与刺客何干?”
“有没有干,查了才知道。”陆景年没动怒,只道,“周大人与其在这弹劾我,不如先说清那三百支箭的去向,毕竟,刺客用的箭,与当年失踪的样式,一模一样。”
周启山气得浑身发抖,刚要再骂,忽听殿外传来“哐当”一声脆响,像是茶盏摔在了地上。众人回头,见苏铭不知何时站在了殿门口。
“周大人倒是会挑时候。”苏铭迈步走进来,声音不高,却压过了殿内的嘈杂,“景年管安防,你就弹劾他失职;可刺客用的是北狄狼牙箭,你怎么不说说天庆五年那三百支箭,是怎么从你眼皮子底下丢的?”
他走到陆景年身边,侧身挡在他身前,目光扫过周启山:“当年我在幽州戍边,缴获过北狄的箭,与昨日刺客用的、还有你当年‘销毁’的,箭簇纹路分毫不差。周大人,你倒是给大伙儿说说,那些箭去哪了?”
苏铭眼神锐利,周启山被他看得往后缩了缩,嗫嚅道:“那……那是武库的事,与我无关……”
“无关?”苏铭冷笑一声,“你当时是武库监副使,批文是你签的,你说无关?”
周启山被堵得说不出话,脸一阵红一阵白,最后梗着脖子道:“你……你们串通一气!”
“是不是串通,查了便知。”苏铭没再理他,转头对众人道,“刺客案蹊跷,陛下又恰好‘养伤’,此时该先查线索,而非互相攻讦。周大人若真为陛下着想,就该说清那三百支箭的去向,而非咬着景年不放。”
他话里带着武将的威严,又占着理,殿内不少人点头附和。赵崇山也道:“苏将军说得是,先查箭的来源要紧。”张诚虽不赞同激进查案,却也觉得周启山有鬼,跟着道:“是该查。”
周启山见没人帮自己,气得甩了甩袖子,往角落里站了,再不敢作声。
陆景年看着苏铭的侧脸,心头微暖。方才周启山发难时,他虽镇定,却也知道这事难缠,苏铭这一闯进来,倒是替他解了围。他轻轻扯了扯苏铭的袖子,低声道:“多谢。”
苏铭侧头看他,眼底的冷意散了些,嘴角勾了勾:“跟我客气什么。”
没等殿内再议出个章程,忽听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大理寺卿陈书言捧着个木盒,快步闯了进来,脸色发白:“诸位大人,有证物!”
众人忙让开条路,陈书言走到殿中,将木盒打开,里面放着一封密信,信封上盖着个朱红色的印——是李广南的私印!
“这是……”赵崇山惊得睁大眼睛,“从哪来的?”
“昨夜查抄天庆五年边军旧档时,在武库密室暗格里发现的。”陈书言声音发紧,“信里写着‘事成之后,北境兵权分你三成’,落款虽没署名,可这私印,是陛下的没错!”
殿内瞬间炸开了锅。李广南的私印密信,竟藏在武库密室?北境兵权分人三成?这是说……陛下要私下分北境兵权给旁人?可北境如今本就暗流涌动,他这是要做什么?
“不可能!”周启山猛地跳出来,“陛下怎会私下许人兵权?定是伪造的!”
“是不是伪造,一验便知。”陈书言拿出印鉴比对,“这私印的纹路,与陛下御书房的留样分毫不差,绝非伪造。”
众人看着那枚私印,脸色都变了。赵崇山喃喃道:“陛下……他这是做什么?北境本就不稳,还要分兵权?”张诚也皱着眉:“难道这信是给北狄的?还是给南境藩王的?”
就在这时,有老臣忽然道:“陛下呢?这事得请陛下亲自解释啊!”
这话提醒了众人,纷纷附和:“对对,去请陛下!”可派去养心殿的内侍很快跑了回来,脸色慌张:“回……回诸位大人,养心殿没人!陛下……陛下不见了!”
“什么?”
这下连陆景年都愣了。李广南称病不朝,竟连人都不见了?
混乱中,忽听人群里有人低声道:“国不可一日无君啊……陛下下落不明,朝政总不能停着。”
众人循声看去,是吏部侍郎刘成,他向来属公主一党。他见众人看他,又道:“公主是陛下胞妹,向来贤明,不如……请公主暂代监国,先稳住朝局?”
陆景年心头一沉。李念湳党羽这是趁机发难?李广南失踪,他们就提“公主监国”,分明是早有准备。他看向陈书言,陈书言也皱着眉,显然也觉得不对劲。
周启山听了又来了兴致,“陛下只是失踪,尚未确认安危,谈什么监国?刘侍郎莫不是盼着陛下出事?”
刘成脸色一白,忙道:“周大人误会,下官只是为朝局着想……”
“为朝局着想,就该先找陛下,查刺客!”周启山打断他,语气强硬,“谁再敢提‘监国’二字,休怪我不客气!”
这话一出,刘成等人果然不敢再作声。殿内又陷入混乱,有人要去找李广南,有人要查密信,有人还在争论刺客的来历,乱成了一锅粥。
陆景年看着眼前的乱局,指尖轻轻叩着朝笏。李广南失踪,李念湳党羽发难,周启山被揪出旧案,这一切都像一张网,缠得越来越紧。他抬眼看向苏铭,苏铭也正看他,两人目光一碰,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两个字。
蹊跷。
直到午时,朝会也没议出个结果,最后只能散了。陆景年走出紫宸殿,刚拐过回廊,就被一群官员围住了。
“陆大人,那密信到底是怎么回事?陛下真的派人行刺自己?”
“陆大人,天庆五年那三百支箭,您是不是早就知道线索?”
“陆大人,公主监国的事,您怎么看?”
七嘴八舌的质问涌过来,有人带着探究,有人带着敌意,还有人纯粹是看热闹。陆景年皱了皱眉,刚要开口,忽听身后传来一声厉喝:“都围在这做什么?”
众人回头,见苏铭大步走过来,对那些官员道:“他有些累了,要回府歇着,有话明日再说。”
有官员不服:“苏将军,我们只是想问陆大人几个问题……”
“问什么?”苏铭眼一沉,“问他知不知道陛下在哪?还是问他那三百支箭的去向?他若知道,早就在殿上说了!你们围着他,不过是想找个替罪羊,真当我看不出来?”
他语气又硬又冲,那些官员被他噎得说不出话。苏铭护着陆景年往外走,那些人虽不甘心,却也不敢真拦,只能眼睁睁看着两人离开,往宫门外去了。
出了宫门,苏铭把陆景年往一辆马车里引:“坐马车吧,安稳些。”
陆景年愣了愣,跟着坐了进去。马车里铺着软垫,还放着个小炭炉,暖烘烘的。苏铭也跟着进来,掀了车帘吩咐车夫:“回御史府。”
马车缓缓动起来,车厢里一时没人说话。陆景年靠在车壁上,闭了闭眼。一上午的混乱,他脑子有些沉,连眼皮都觉得重得抬不起来。
忽然,有温热的指尖轻轻按在他的太阳穴上,力道不轻不重,带着熟悉的暖意。他猛地睁开眼,见苏铭正俯身替他揉按,眉头微蹙:“看你脸色不好,是不是头疼?”
陆景年下意识想躲,却被苏铭按住肩:“别动,揉会儿就好了。”
指尖的暖意混着苏铭身上淡淡的皂角香漫过来,紧绷了一上午的神经竟松快了些。陆景年没再动,任由苏铭替他按揉着额角,眼皮越来越沉,不知不觉就往旁边歪了歪,头靠在苏铭肩上。
苏铭手上的动作顿了顿,低头就见陆景年闭着眼,睫毛垂着,呼吸轻浅,像是睡着了。
他放轻了动作,慢慢收回手,又小心地往陆景年那边挪了挪,让他靠得更稳些,另一只手轻轻搭在他身侧,怕马车颠簸惊醒了他。车厢里只剩车轮碾路的轻响,他看着陆景年眼下淡淡的青黑,无声叹了口气——这一上午的乱局,他是真累着了。
陆景年笑了笑:“他是怕我查那三百支箭的事。”
“嗯。”苏铭点头,“我让人去查了,天庆五年管武库的小吏,有几个还活着,我让韩文博去问了。”他说着,目光落在陆景年脸上,见他又有些倦意,声音放轻了些,“李广南失踪了,你怎么看?”
“不是失踪。”
“哦?”
“他是故意躲起来的。”陆景年道,“那封密信,是我故意漏给他的人偷走的。”
苏铭愣了愣:“你故意的?”
“嗯。”陆景年点头,“前几日我让陈书言放出消息,说我查到了李广南与北狄私通的证据,就藏在书房。他肯定会派人来偷,我就把那封盖了他私印的假信放在书房,等着他的人来拿。”
苏铭恍然:“所以那信是假的?可那私印……”
“私印是真的。”陆景年道,“去年他赏过我一方印泥,我拓了他的私印纹样,让人仿刻了一个不仔细验,看不出来是仿的。”
苏铭看着他,眼底闪过一丝赞叹:“你这心思,真是……”
“只是没想到,他会让刺客带着这封信送死。”陆景年皱了皱眉,话音刚落,头又不自觉地往旁边偏了偏,恰好靠在苏铭肩上。他似乎也没察觉,只闭着眼缓了缓,声音低了些,“更没想到,他会借机躲起来。”
苏铭僵了下,没动,只顺着他的话低声接道:“他是想让我们查这封信。查来查去,发现信是假的,就会以为是有人栽赃他。”说着,悄悄抬手环住陆景年的肩,让他靠得更安稳些。
陆景年嗯了一声,声音已经带上了明显的倦意。靠在苏铭肩上的头轻轻蹭了蹭,像是在找个更舒服的姿势,随即就没了动静。
苏铭低头看他,见他眼睫安稳地垂着,呼吸匀净了许多,连方才紧蹙的眉峰都舒展开了。他便放轻了所有动作,连呼吸都刻意放缓,生怕惊扰了这份难得的安宁。
苏铭只维持着让陆景年靠得稳当的姿势,目光落在他鬓角微乱的发丝上,心里竟生出些难得的平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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