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十日里,朝会成了盘旋不去的阴云,散不去,也化不开。
百官对着空悬的御座争论,搅得满殿都是嗡嗡的嘈杂。
陆景年立在御史班列里,他侧耳听着身侧的争执。
吏部尚书赵崇山正拍着朝笏骂兵部尚书张诚“护着昏君”,张诚红着眼回怼“你想借藩王乱京”,唾沫星子混着殿外的雨声,溅得人鬓角发潮。
廊柱后,苏铭换了身侍卫常服,手按在腰间剑柄上,目光时不时往陆景年那边飘。
方才赵崇山拍朝笏时力道太猛,朝笏角险些蹭到陆景年的肩,他下意识往前挪了半步,直到见陆景年侧头避开,才悄悄松了手。这几日京中暗流涌动,周启山的余党还在暗处窥伺,他总怕有人趁乱对陆景年下手。
“都别吵了!”殿外忽然传来内侍尖细的唱喏,压过了满殿嘈杂,“公主殿下驾到——”
百官猛地收声,转头看向殿门。李念湳从雨幕里走进来,披风下摆扫过门槛,带起一串水珠。
她没穿宫装,是件素色常服,只簪了支赤金点翠簪,却比往日穿礼服时更显沉肃。身后跟着谢温韵手里捧着卷卷宗,站在殿中时腰杆笔直,竟有了几分官场上的利落。
“公主殿下。”吏部侍郎刘成带头躬身,他身后几个官员跟着弯了腰,动作快得像是演练过。
李念湳没看他们,目光扫过空御座。
殿内陷入僵持,拥护李念湳监国的与反对的两派各执一词。中立派的老臣们望着空御座叹气,李广南始终不露面,既不表态禅位,也不指定代理人,这分明是把难题丢给了百官。
张诚往前一步,朝笏往地上一顿,“公主殿下!陛下躲着不出声,国本就这么悬着?南境藩王的兵都快屯到永安了,北狄细作在京里放了三把火,再这么耗下去,这江山就要被你们吵散架了!”
“吵散架也轮不到你指手画脚!”赵崇山猛地插话,朝笏直指李念湳,声音却透着刻意的谄媚,“公主殿下是皇族血脉,当年单枪匹马镇住藩王的是她,如今能稳住局面的也只有她!除了殿下,谁还配站在这里?”
“放你娘的狗屁!”张诚猛地转身,朝笏几乎要抡到赵崇山脸上,“自古只有男儿称帝,哪有女子登九五之尊的道理?你想让我朝沦为后世笑柄吗?何况陛下压根没说要禅位,你们这是逼宫!是谋反!”
“谋反?”谢温韵突然上前一步,“张尚书,这是近三月的军情密报,藩王的奏折是公主批的,北狄的密信是公主译的,十二处调兵的法子是公主定的!兵部按她的法子打退了北狄三次突袭,户部按她的法子凑齐了军饷,现在跟我说女子不能主事?当初北狄破关时,怎么没见你张尚书带着兵冲上去?”
“你你你……”张诚被堵得说不出话,指着谢温韵的手抖个不停,“你一个女官也敢在此放肆!”
“放肆的是你!”赵崇山立刻接话,“国难当头还抱着那套死规矩不放,我看你是老糊涂了!”
“你才老糊涂!”张诚气得朝笏往地上猛砸,“咔嚓”一声,朝笏竟被他砸裂了道缝,“我看你们就是一伙的!想趁着陛下抱病,谋夺江山!”
殿内顿时炸了锅,两边官员互相推搡怒骂,连案几都被掀翻了两张。李念湳突然抬手,朝案几狠狠一拍,厚重的红木案几竟被拍出道裂纹,满殿瞬间死寂。
李念湳缓步走到张诚面前,目光阴冷:“张尚书说女子不能登位,行。那你告诉我,眼下谁能担这个担子?”
张诚一时语塞。
李念湳忽然笑了,笑意却没到眼底,她慢悠悠走到殿中,指尖精准地指向户部尚书李嵩:“是李大人?”
李嵩正缩在人群里装聋作哑,冷不丁被点到名,吓得一个激灵,手里的朝笏“当啷”掉在地上。他慌忙去捡,膝盖却软得发颤,谁不知道他上个月刚把赈灾粮偷偷倒卖了两成,此刻被公主点名,魂都快飞了。
没等李嵩爬起来,李念湳的指尖已转向礼部侍郎王显:“是王大人?”
王显脸“唰”地白了,像被泼了桶冰水。他前日还在偷偷给藩王递消息,想给自己留条后路,此刻被那双含笑的眼睛盯着,只觉得后颈凉飕飕的,仿佛有刀正架在那里,嘴唇哆嗦着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
她指尖最后停在光禄寺卿周明远身上:“还是周大人?”
周明远“噗通”一声就跪了,比张诚刚才的反应还快。他掌管的御膳房上个月刚查出用馊米充好米,这事虽被压了下来,可公主既然敢点他的名,难保不是揣着证据。他把头埋得死死的,恨不得钻进地砖缝里,连大气都不敢喘。
满殿静得能听见雨声砸在殿顶的闷响。张诚张了张嘴,喉咙里像堵着团棉絮。
被点到的哪一个不是屁股底下一堆烂账?哪一个撑得起这江山?
陆景年却只是静静站着,他看着李念湳脸上的笑,也看着张诚吓破胆的模样,心里清楚这不过是场震慑——李念湳要的从来不是羞辱谁,而是逼这些人做出选择。
李念湳笑意更深了,声音软得像棉花,却裹着冰碴子:“这可都是陛下最信任的大臣啊,怎么都不选呢?”
她忽然歪头,目光落在张诚身上:“那要不……就不要这个皇帝了?”
“哦,不对,”李念湳补充道,“张大人刚说国不能一日没有王,那怎么办呢?”李念湳拖长了调子,突然上前一步,伸手就要去拉张诚的胳膊,语气亲昵得像拉自家长辈,“既然他们都不行,那要不……就请张大人来坐这个位置?”
她的手还没碰到张诚,老尚书突然像被烫到一般猛地后退,“噗通”一声直挺挺跪倒在地,额头磕在金砖上“咚咚”响:“臣不敢!臣万万不敢!”
他浑身抖得像筛糠,方才还梗着脖子叫板的气势,此刻连骨头缝里都透着恐惧。殿内官员们更是噤若寒蝉,李嵩捡朝笏的手停在半空,王显的后背已被冷汗浸透……
谁都没料到公主笑着点了几个人名,竟有这般慑人的威压,那笑意越浓,越让人觉得后颈发凉,仿佛下一秒就要被拖出去问斩。
李念湳收回手,慢悠悠拍了拍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笑容依旧:“张大人这是怎么了?起来啊。”
李念湳见他不与,后退了几步,到谢温韵身旁。
李念湳拿过谢温韵手里那卷卷宗,“啪”地甩在张诚面前:“这里有三十七个州县的急报,都是求粮求兵的。你不认可我,我无话,现在就请张尚书挑出一个能主事的人,把这些担子接过去。接得住,我立刻就走,接不住,还请你们把嘴闭上。”
张诚看着那卷足有半尺厚的卷宗,又看了看周围或愤怒或期待的脸,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满殿的争吵声突然就停了,只剩下殿外哗哗的雨声,敲得人心头发紧。
“怎么?没人敢接?”李念湳目光扫过众人,声音里带着刺骨的寒意,“平日里争功抢爵一个比一个凶,真要担责任了,都成了缩头乌龟?”
“臣……臣拥护公主殿下!”一个老臣突然跪倒,声音发颤,“江山要紧,脸面……脸面算什么……”
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噗通”“噗通”的跪倒声此起彼伏,连几个一直沉默的将军也低下了头。
张诚看着空荡荡的身边,又看了看那卷压人的卷宗,突然捂着胸口剧烈咳嗽起来,咳了半晌,他抬起头,满脸通红地盯着李念湳,终是重重一跺脚,朝笏往地上一磕:“臣……遵……遵议!”
陆景年望着跪倒一片的百官,又看向站在殿中、身姿挺拔的李念湳,眼底没有丝毫畏惧,反而掠过一丝赞许。
这朝堂,确实该换个人来镇镇了。廊柱后的苏铭注意到他眼中的神色,悄悄松开了按在剑柄上的手,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
雨声还在敲打着殿顶,李念湳望着跪倒一片的百官,脸上的笑意慢慢淡了,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沉静。
……
散朝时雨还没停。陆景年刚走出紫宸殿,就见苏铭撑着把油纸伞站在廊下,伞沿压得很低,只露出半张棱角分明的脸。
“等多久了?”陆景年走过去,伞沿下的风带着湿意,扑在脸上凉丝丝的。
“刚散值。”苏铭把伞往他那边倾了倾,自己半边肩膀露在雨里,很快湿了片,“去公主府?”
“嗯,公主说有份周启山的供词要对。”陆景年看着他湿了的肩,伸手把伞推回去些,“你伞往自己那边挪挪。”
苏铭没动,反而抬手替他理了理被风吹乱的衣领:“大理寺那边阴湿,你穿得薄,得买件夹袄披上。”
陆景年笑了笑:“哪就那么娇弱。”话虽这么说,心里却有些暖。
两人并肩往大理寺走,伞下的空间窄,胳膊时不时碰到一起。
碰到苏铭时陆景年会往外靠些,这使他淋了些雨。
苏铭注意到了,他牵起陆景年的手往自己这边拉了些。
“瑾年,”苏铭的声音压得很低,伞沿外的雨声淅淅沥沥,正好掩住他的话,“明日登基大典,护驾的差事归了我,你站在百官前列,离丹陛近,若有异动,我会护着你。”
陆景年心里一紧:“你收到消息了?”
“周启山的下人藏在京郊,昨晚有人看见他往城里递信。”苏铭的指尖捏了捏他的手腕,力道不轻,“我已让人盯着了,但防人之心不可无。”
陆景年点头:“你也当心。”他知道苏铭性子烈,真有事肯定会往前冲,可他更怕苏铭出事。
离公主府还有一小段路,道旁树下立着两道身影,正是李念湳与谢温韵。
雨丝斜斜织着,打湿了李念湳素色的衣摆,她却似不觉,只静静望着来时路。
看见两人共撑一把油纸伞走来,李念湳先是一怔,随即扬声问道:“你们怎么只打了一把伞?”
苏铭抬手将伞沿往陆景年那边又倾了倾,自己半边肩膀已浸在雨里,声音却透着利落:“这雨是散朝后才下的,方才在殿里哪能料到?这会儿退朝的官员,怕是多半都在淋雨赶路。”
李念湳听了,唇边漾开一抹浅淡的笑意,眼底却藏着几分了然。她转头看向陆景年:“陆大人,供词已在里间备好了。”目光扫过苏铭时,又添了句,“苏将军也进来坐坐吧?喝杯热茶暖暖身子,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
苏铭微微摇头,手按在腰间的剑柄上:“不了,营里还有布防要查。”
李念湳点了点头,转头对谢温韵道:“温韵,你过来与我共撑一把伞,把你的伞给陆大人。总不能让苏将军淋着雨回营。”
“是。”谢温韵应声,将手中的伞递向陆景年。
四人走近了些,陆景年接过了伞。
“我先走了,晚些时候去找你。”苏铭对陆景年说道。
“好。”陆景年应道。
陆景年看着苏铭转身走进雨幕,直到那背影拐过街角彻底消失,他才收回目光,跟着李念湳往公主府里走。
“陆大人与苏将军,倒是真亲近。”李念湳边走边笑,手里的卷宗轻轻敲着掌心,发出声响,“方才在殿里,苏将军看你的眼神,可比盯着北狄细作时还要紧呢。”
陆景年耳尖微热,板着脸道:“公主说笑了,我与苏将军只是故交。”
“哦?”李念湳挑眉,笑意更深,“我可还没说你们是什么关系呢。”
陆景年一时语塞,只能沉默着跟上她的脚步。
到了公主府门口,李念湳抬手推开里间的门。
“供词在桌上,你看看这几处,周启山说当年送箭给北狄,是受了‘宫中贵人’指使,可没说这贵人是谁,待我登基后,怕是要重点查这事。”
陆景年拿起供词,指尖划过“宫中贵人”四个字,眉头慢慢蹙起。李广南禅位,可若这“贵人”另有其人,朝堂怕是还不能安稳。
……
大典在辰时准时开始。礼乐声从承乾殿传到宫门外。
陆景年站在百官前列,离丹陛不过几步远,能清楚看见李念湳身着礼服,一步步走上台阶。她的背影挺得很直,凤冠上的珠翠晃着光,却没让人觉得张扬,只觉得沉稳。
明明年轻,却比谁都撑得住事。
谢温韵站在丹陛一侧,手里捧着传国玉玺。
陆景年想起昨日她笑着说“往后朝堂有女子站着说话,总不算坏事”,心里忽然生出些敬意,在这男尊女卑的世道,她敢跟着李念湳蹚这浑水,单是这份勇气,就比殿里不少缩着脖子的老臣强。
忽然,眼角的余光瞥见苏铭朝他递了个眼神。陆景年转头,见苏铭站在丹陛另一侧的禁军里,手按在剑柄上,目光扫过人群西侧。
那里站着几个面色阴沉的老臣,是张诚一派的人。陆景年心里了然,轻轻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仪式进行到一半,当内侍高呼“请新帝受玺”时,人群西侧忽然有个小吏往前冲了两步,手里攥着把短刀,嘴里喊着“妖女篡权,天理不容”!
百官惊呼着后退,陆景年却没动——他知道苏铭会处理。果然,还没等那小吏靠近丹陛,苏铭已如离弦之箭般冲过去,一脚踹在他膝弯,短刀“当啷”落地,反手将人按在地上,动作快得让人看不清。
“拿下!”苏铭冷喝一声,身后的禁军立刻上前拖走那小吏。他拍了拍手上的灰,抬头看向陆景年,见他站在原地没动,眼底才松了松,朝他轻轻摇了摇头,像是在说“没事了”。
李念湳自始至终没回头,接过玉玺时手都没抖一下,声音透过内侍的传声筒传遍广场:“此等跳梁小丑,不足为惧。即日起,改元永熙,凡阻碍新政者,无论尊卑,一律按律处置。”
她的话掷地有声,广场上瞬间安静下来。陆景年看着她转身面对百官,接受山呼“万岁”,忽然觉得肩头一轻。
李广南的局、周启山的箭案,总算暂告一段落了。
……
偏殿里,李念湳正看着新拟的官员名单。谢温韵站在一旁研墨,墨条在砚台里慢慢磨着,发出沙沙的响。
“温韵,”李念湳忽然开口,指尖点了点名单上的“谢温韵”三个字,旁边空着个官职,“吏部侍郎的位置,你去坐。”
谢温韵磨墨的手猛地一顿,抬头看她:“公主……我资历不够,怕是有人不服。”
“不服就让他们查你的功绩。”李念湳笑了笑,指尖敲了敲桌角,“你跟着我查了半年周启山的案,大理寺的卷宗你比谁都熟;北狄细作的密信是你译的,藩王的折子是你拟的回文——这官你当得,不必怕。”
谢温韵看着她,眼底慢慢热了。她放下墨条,躬身行礼:“臣,领旨。”
李念湳摆摆手,让她起来,目光望向窗外。
那里能看见御史府的方向,日头正好,树影落在瓦上,静得像幅画。
她轻轻叹了口气:“这天下换了主,总也算有人,能把藏了多年的心事,摊在日头底下了。”
谢温韵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有很快收回了眼神,去看李念湳。
李念湳在名单上“谢温韵”旁边,轻轻写下“吏部侍郎”四个字。
墨痕落在纸上,晕开时像朵慢慢舒展的花,和殿外的日光一样,暖得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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