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戴着垂缨冠,青色华服的绣纹流光溢彩,腰际悬着宝玉和佩剑,昭示此人非富即贵。
夏知霜不知对方来意,没有松开缰绳,反而攥得更紧了。
对方身手矫健,眨眼赶到近前,她同时看清了那人的样貌。
隽秀的青衣公子眼神凌厉,仪态绝佳地随手一比:“这是我的马,不知姑娘是何意?”
他边说,边把水壶的带子扣好,适才俨然是汲水去了。
夏知霜怀着做坏事被抓包的羞愧感,讷讷地答:“我,我无意冒犯……”
她快速打了一遍腹稿,简明扼要地陈述了缘由,表明她不是故意要夺人爱马。
夏知霜凄然地说:“事急无君子,我已经走投无路了,常言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恳请公子忍痛割爱,等我安全脱身,可以约个地方把爱马归还。”
刘宁警惕地望向来路,复扫了眼她拿来充当左买马报酬的金银首饰,不为所动:“换作平时,在下并非不能拱手相让,只是在下也着急赶路,这马是断不能让与姑娘的。”
夏知霜起初被对方的气势唬住了,眼下才发觉,他后肩处的布料有利刃穿刺的痕迹,外袍下摆沾染了一滩干枯的血迹,鞋面的绣线尽被尘土附着。
……
敢情碰到了个逃命的倒霉蛋!
“看来你我同是天涯沦落人呀。”她心有戚戚焉。
刘宁不语,盯向她依然紧抓的缰绳。
夏知霜见他面善,不肯放走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焦急央求:“公子!公子就载我一程吧,有人想要害我,我要是落到那些人手中,必定凶多吉少啊!”
刘宁观她被山间荆棘和藤蔓伤得皮无好肉,动了恻隐之心,转念又硬起心肠。
“我曾有精锐护卫二十余,人人骁勇善战,以一敌十不在话下。”他悲戚轻叹。
刘家暗卫出类拔萃,在观淇九地闻名遐迩。
有人擅弓,百步穿杨易如反掌;有人力大,举鼎不费吹灰之力;有人剑术卓绝,双手剑独步天下。
这些武艺超群之人,路上为了保护他已然惨遭敌手,竟无人生还。
刘宁在委婉提醒她,跟他共骑恐怕会死得更快。
夏知霜迟疑了,她自认没有那些护卫的高超本领,何况对方的仇家听起来可比陈家要穷凶极恶。
他们俱都自身难保,谈不上谁救谁了。
心乱如麻间,白马打了个响鼻,突然躺倒在地。
她不明所以地打量白马。
刘宁有所了然,黯然解释:“我几天日夜兼程,昼雪撑不住了。”
这下不用争了,马比人还累。
夏知霜转眼见他看着马拔出佩剑,心中一紧,不忍地求情:“跑不动不是它的错,你何必要杀……”
话音未落,便见他挥剑斩断缰绳,名为“昼雪”的白马静静注视他,似是知道分别在即,它汪汪泪眼含着悲意。
刘宁耳朵微动,捕捉到了远处一点异响,神色凝重:“此非久留之地,当速速离去。”
没人回应,他侧头一看,夏知霜已先行数步。
她甚至回头招手,低低催促:“快走呀。”
“……”刘宁将剑回鞘,疾步追上。
等他赶到近前,夏知霜一把拽住他的袖口把人往山上拖,紧急藏进一个树洞里。
这是一棵巨大的古树,她在山上找路时无意中发现的,因其空了半边,一眼就能扫视洞内的全貌,她当时还很遗憾不能供她暂时躲避。
可如果不是从陈家搜山的视角,而是从底下的路面往这边看,会被连着根的另外半边树皮遮挡,形成一小块盲区,就好像这棵树还是完好无缺。
刘宁此前只策马经过附近的山路,从未上过这座山,初次发觉这棵巨树是空心的。
他并非不知好歹之人,领会她的用意后,非常积极的配合她借树藏身。
尽管如此,要树洞同时容纳两个人,还是有一定的难度。
二人挤来挤去,刘宁思考了不过一息,铁臂伸展箍紧她,令其纤薄的后背靠嵌在自己怀中,顺手把她贴地的嫁衣下摆往回拨。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夏知霜反应过来时,鼻尖嗅到了若有似无的兰芷气息和淡淡血腥味,她愣了愣,旋即听到身后的人极轻地闷哼。
他身上带伤,当前蜷缩的姿势让伤口破裂了。
夏知霜抱紧双膝,尽量缩小自己身形。
二人姿势暧昧,却谁都没有往男女绮思上去想,全副心神都放在前后左后,加速的心跳源于害怕被发现的紧张。
几乎在他们刚躲好之际,小路上有几人策马疾驰,他们停在昼雪躺倒的地方,风中隐约传来谈话声。
“他弃马了,绝对跑不远。”
“人就在附近,追!”
马儿撕嗓的悲鸣陡然传来,那些人在继续追捕前,挥刀斩杀了无力逃离的昼雪。
刘宁紧握拳头,哀痛地闭上双目。
夏知霜惊惧交加,直到马蹄声渐远,她才小心翼翼探身确认那些人真的离开了。
假使他们方才顺着那条路逃跑,迟早会被撵上的,不好说他们会对她身边的青衣公子怎么样,她的下场只怕和昼雪一样,顺手就被他们灭口了。
不知不觉在鬼门关溜弯两次,夏知霜打了个冷颤。
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啊。
她心情复杂叹道:“你暂时安全了。”
“此话尚早,”刘宁冷笑,“他们放言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若我没猜错,后头还会有几批杀手追来,途径之地想杀我的人也多得是。”
夏知霜惊呆了,这命比她的命还苦,这人究竟犯了什么人神共愤的事?
交浅言深是忌讳,再且,她没有时间追问别人的事,虽然她一路顺着兽道翻山,借此掩藏了行踪,但兽道时断时续,也留下了一些她开路的痕迹,陈家人追上来只是时间问题。
怕什么来什么,刘宁话音刚落,另一侧的山腰传来了嘈杂声。
“他们追上来了!”夏知霜骇然,说着话就四处张望找路要逃。
“这边。”刘宁隔着衣料握住她的手腕带路。
夏知霜人生地不熟,索性随他穿山越岭。
对方似乎熟识此地,很快就找到了另一条仅容二人通行的蹊路。
两人断开手,各跑各的。
刘宁原本担心这位娇弱的姑娘赶不上他,寻思扶助一二,但见对方没落下多少距离。
“姑娘好快的脚程。”他难掩惊讶。
夏知霜亦觉意外,她又饿又累,可休息了一会儿速度就又提上来了。
大概是丛贞劳作惯了,身轻体健,或许还有几分长跑的天分。换作她前世那具病怏怏的废物身体,怕是没跑两下就瘫在半路,早被人抓回去做鬼新娘了。
她心下自嘲时,并肩之人再度言语。
“姑娘有无来过此地?”刘宁轻握剑柄,细细观察她神情,“可晓得此路通往何处?”
夏知霜茫然摇头。
刘宁匆匆解释:“这路后接幽州的三扬县,前通阑州的靖隅城,”顿了顿,他接着问,“你可有靖隅县的路引?”
夏知霜摇头如拨浪鼓。
天可怜见,她听都没听过那些地名。
刘宁心下有了计较,松开剑柄,告诉她前面会有岔路,建议她左行,一里地外有条小道,顺着小道往山上走,半山腰处有座竹屋。
竹屋是他从前到这边来跑马、打猎和散心时歇脚而建,生活用品一样不缺,地板下有个夹层存放干粮。
她身形娇小,可以躲进夹层内,一般人进屋去搜个三五遍也发现不了夹层的存在,想是足以躲避陈家人的追击。
“机关在第二片床板的背面,是很常见的样式,按下卡槽便能打开夹层入口,”刘宁不放心地问,“可记住了?”
夏知霜喘着气,用力点头:“我记下了。”
语毕,她犹豫了下,加快步速,上前扯住他的袖子:“你的伤势很严峻。”
刘宁猛然低头,惊见右臂的箭伤在跑动中裂得更开,血液不时顺着淌下,他却全然不知。
好险!如果淌着血一路留着踪迹,后果不堪设想。
他途中就收到千丝台的密报,前方靖隅县的主政官已叛变,城内必然有伏兵等着他上门,他赌的是对方猜一定去靖隅的县城求救,才反其道而行,临时改远道去梓渊关求援。
若是因为血迹而暴露行踪,他只怕到不了梓渊关,就被追兵杀死在半路了。
刘宁面色铁青,拔剑割开右臂的布料,从怀中掏出金疮药,往血肉模糊的伤处洒上药粉。
药粉过于刺激,他疼得额上渗出细密的冷汗,硬是咬紧牙关不吭一声。
刘宁丢开空瓶,撕出一条衣带,用牙齿咬着另一端的带子包扎。
然而那个位置不好自己发力扎紧,会耗费不少时间,而他们恰恰最缺时间。
“给我。”夏知霜看不过去,靠过去接手。
刘宁才注意到她没有先跑,而是跟着他停下来了,他浓密的长睫半敛,静静注目她麻利的动作。
俗话说久病成医,包扎伤口什么的,对前世是个药罐子的夏知霜来说分外简单,她熟练地绕圈打结。
刘宁气息平稳地道了一声“多谢”,夏知霜摆摆手。
身后不远处响起乱糟糟的人声,他们滞留片刻的功夫,陈家人要追上来了。
两人脸色骤变,默不作声的继续前奔。
路好长,感觉总跑不到尽头,而身后的人群一直在追赶,怎么甩都甩不掉。
夏知霜气喘如牛,双腿开始打晃。
她感觉到很疲惫,而男女体力终归有差距,她和刘宁渐渐拉开距离。
夏知霜心急如焚,又不好张口呼救,因为体力即将殆尽的她就是个累赘。
快跑不动了,不然钻到山上找个地方躲起来吧?
这个想法刚冒出来就被她否决了。
漫山都是人声,陈家定是在搜山,可能还会派人增援,届时她随随便便就能被捉到。
除非能躲进那个男人说的竹屋内的机关里,那样尚有一线生机。
夏知霜几度暗忖,打定主意要去那个不知道存不存在的竹屋避难,可速度越来越慢,身体愈来愈沉。
忽然,她左手一暖。
“撑住。”刘宁返身握住她右腕,带着她一起跑。
有人借力,夏知霜成功提速,心中溢满感激之情。
刘宁为了减轻她的疲乏感,不时低声同她攀谈。
二人交换姓名不久,来到了先前提过的岔路口。
一条往东,一条向北。
“在下告辞,后会有期。”刘宁站到了朝东的路口。
夏知霜双手拄着膝盖,尽力吐字清晰:“后会有期,愿你平安渡过此劫。”
刘宁觉发觉她的状态不太妙,多停留了几瞬,出言鼓舞:“姑娘两次助我,刘宁铭记于心,若在下有幸苟活,若姑娘不幸身陷囹囵,在下必会鼎力相救,倘违此誓,死无全尸!”
萍水相逢的人承诺到这份上,他真是个好人啊。
夏知霜十分感动,听他问起她死鬼夫家的状况,她搜肠刮肚,结结巴巴的说是只晓得对方姓陈。
刘宁颔首,面对她倒退着走拱手辞别,随后转身离去。
夏知霜也没耽搁,立时往北,向他说的竹屋奔去。
不知缘何,剩她独行后,感觉比两个人赶路时要累得多,仿佛时间被拉长,腹中的饥饿感被成倍放大。
换嫁衣时,丛家人说他们把丛贞关了一天让她“反省”,期间不给吃不给喝,而她穿来后到现在也水米未进。
算了下时间,这具躯体足有一天半没进食。
之前她满脑子想着怎么跑路,遇到刘宁后,有人分散了她的注意力,此时此刻,她才无法忽视身体的种种不适。
好饿哦。
尽管知道再努力跑一里地,爬到半山腰的竹屋就有干粮充饥。
可是好累啊。
夏知霜手脚发软,实在跑不动了,她又怕又急,可是力竭的身体不由她的意志力而控制。
“快点!”
“仔细搜!”
她听到了追兵的声音,不知是陈家的,还是刘宁的仇家。
夏知霜气息紊乱,胸腔火辣辣的疼,她拖着灌铅般的双腿往前去,实在走不动累趴了,就拼命的往前爬,衣衫和发丝被汗水浸湿了。
她不想认命,更不想把性命交到别人手上。
事与愿违。
紧赶慢赶,她还是被陈家人追上了,两个家丁把她架起来,面前站着包扎过的桃红。
“啪!”桃红阴着脸狠狠掴她一巴掌,想想气不过,用力给她另一边脸也来了个嘴巴子。
夏知霜全身绵软,被掌掴得东倒西歪,有气无力地瞪着桃红。
桃红还不解气,再度举高双手。
后到的媒婆四姑“哎呦”一声,赶忙拦住她的手:“姑奶奶消消火,何必跟一个将死之人置气呢。”
新娘子可不能死在送亲路上,仪式没办完就死不吉利。
桃红冷冷刮了夏知霜一眼,没再动手,对家丁抬了抬下巴:“带走。”
家丁合力扛起夏知霜,几乎以狂奔之势往回赶。
夏知霜面无人色,挣扎不能,只能任人宰割。
回到岔路口,她发现不对了,他们没有顺着小道原路返回,而是爬山涉水,朝另一个方向而去。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