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昇是不可能立刻跟随甘之武回到京城。
钦天监是最高的天文机构,召集的皆是普天之下最擅命理的人才,读的书也是艰涩难明的古籍,没有系统帮助,单靠辛昇一人的理解能力,十分只能掌握七分,剩下三分便是甘之武说的,他可以接手钦天监的能力。
他做不到,他必须考上举人,获得了系统所有权限才可能去完成这个终极目标。但是,如果甘之武所言不假,钦天监内部争斗、大弟子离开,这个地方真的能成为他在封建王朝最终的容身之所吗?
眼下辛昇不知道如何拒绝甘之武,而且甘之武看上去做事强势,一个不如意指不定就将自己打晕,拖到京城。
张觉先行下车,将三舅送回住处。车内只剩下辛陆二人。
马车内很安静,窗棂透出几缕斜阳,落在二人身上分割成光暗两处。
陆轸坐在车上,大脑空白。他的思绪一向如蜂群,终日嗡鸣不息。无数念头在颅内彼此冲撞,激起回响,又生出新的枝节,盘根错节,纠缠不清。白日里,它们尚能伪装成有条理的思考;夜深人静时,便彻底显露出其庞杂狰狞的本相。此刻,他的头颅内部,第一次变得如此空旷。
但是太安静了,像破败很久的庙宇,令人不适。陆轸回头,望向坐在对面的辛昇,无声地凝望。
“嗯?”辛昇从思考中尽力抽离,抬头:“怎么了?蒙汗药药效还没过?”
空殿传来回音。
陆轸一下点头,复而摇头,突然精力不济,脑袋一沉撞在车壁。他支撑起自己,轻轻拨开辛昇伸来的左手,示意自己没事。
辛昇不知为何有点被逗乐了,微笑道:“不会吧,在山上不还骁勇善战,现在就弱不禁风了?”
陆轸闭上眼睛:“不一样,我这是累。”
辛昇晃晃脑袋,有意将甘之武从记忆中移出。他坐到陆轸旁边,拿出匕首细细看过去:“我没想到你还会武功,连匕首都带上。”
陆轸看着辛昇像小孩见到新玩具一样把玩着匕首,用手提醒注意刀锋:“嗯。爷爷教的,说读书人光会笔杆功夫不行,能文能武最好,所以小时候他就让我扎马步,强身健体。”
“哦。”辛昇突然又想起短刀上的血珠。
陆轸想起甘之武:“先前那位叫做甘之武的汉子,短刀缠斗巧打,看上去像是江湖中人,为何又会与你相识呢?”
“我……”
咔嗒。
一声极轻极脆的金属啮合声。刀身全然出鞘,窄而薄,一道冷凝的光在他眼前无声地滑过,映出辛昇瞳孔里空茫的一片。
嚓。
又是几乎微不可闻的一声,刀身精准地滑回鞘内,严丝合缝。
出鞘,归鞘。再出鞘,再归鞘。
陆轸耐下性子,等辛昇注意到自己时,才将匕首收回。
辛昇不好意思地微笑:“抱歉,没注意到你在说什么。”说完,未等陆轸重新开口,他先掀开车帘探出头和车夫商量什么。
他不愿意说,陆轸心想。
不愿意说便不愿意说,谁没有秘密,哪怕是这个闹腾的人。陆轸自觉自己有一个优点是从不好奇别人的未竟之言,所以他重新坐回原来的位置,手指拨弄着匕首。
出鞘,归鞘。再出鞘,再归鞘。眼睛看向外面。
马夫听完辛昇的话,极其不耐烦:“不行!不行!一个个跑东跑西,你们是来阆源县探亲的还是来书院听学!”
“怎么了?”坐在车上吹风的杜昭注意到动静,主动问。
辛昇:“杜兄,能否知会领头一声。我的姑母生了重病,打算先去家中探望亲人,恐怕晚一些才能到书院。这么做的确麻烦了马夫,不如我自己先下车,明日再前往书院。”反正他也没有被书院邀请,只是随便扯了一个借口。
杜昭明白,让辛昇稍等。过了一会儿,他探出身子:“冯先生允准了,而且马车也留给你。车上坐的可是陆兄?可以让他来我们车上先去书院。”
辛昇正要回头文,陆轸生硬道:“不需要。”
“额,”辛昇斟酌一下字眼,“陆轸说多谢好意,他现在过于劳累,已经睡下了。”语罢,摆出一副人畜无害的笑容。
杜昭点头坐回车内。那车夫极其不满地“啧”一声,辛昇自觉十分不好意思,掏出荷包又进车内再向陆轸借来铜钱,将三十文铜钱交给车夫。毕竟这一去一等,耽搁别人的时间。
“我尽快解决事情便出来,抱歉。”陆轸点头,示意没关系。
辛昇话头一转,轻声道:“方才杜昭车上没有于束,于束是在另一辆马车上,干嘛不去。”
陆轸眉头微攒:“那也没必要。”
“哦?该不会跟杜昭也有过节吧?可是我觉得杜昭倒算是一个知书达理的公子,你好像一直都对他,有些意见?”
陆轸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因为话刚出口,药效重新发作,陆轸“砰”一声倒在软榻上安详睡去。
这座屋宅,青天白日下,仍如一袭重裘,遮天盖地。
辛昇下车,站在门前,对上两只狮子头,竟然踟蹰了。
一阵清脆如银铃般的嬉笑声忽地从巷口炸开。
打头的是个约莫七八岁的男孩,他一手高高举着一只竹篾扎的、糊着彩纸的“风车”。后面跟着几个年纪相仿的孩童。四人直接撞上行人跟前,好玩似的重新大笑跑开。
纪长清扯着嗓子吼道:“看点路啊!谁家的小孩!没大没小的……”
他上了台阶,见到一个书生打扮的人站在自家门前。那书生看见自己,不着痕迹深吸一口气,嘴角勾起点点头。
有点眼熟,他眯起眼睛想。
“表哥,我是辛昇啊。”
纪长清左手还拎着从药房拿回来的中药包,那麻绳勒得他指节酸疼。辛昇走下台阶,熟稔地接过他手上的药物,笑意温和,怎么瞧,好像都有几分从前的影子。
“表哥,表哥?”纪长清依旧一动不动,辛昇奇怪地歪头:“怎么了?我是辛昇,你认不出了?”
纪长清猛地拍一下脑门,拉起辛昇的手:“啊呀!你瞧我这记性!表弟,快进去快进去。”
他立马将辛昇迎进家门,一手挽住辛昇手臂,一手将药包交给走上来的老仆人。
“是来看我娘的吧?”
辛昇点头:“是,一接到书信即刻便起程。”
纪长清拉住辛昇:“是这边,嗨,太久没回来,忘记也是正常的。”
小院内和辛昇记忆没有大差,院中央摆着一个大缸,里面皆是雨水。房间木门两边还残留着没撕干净的春联,一墙红纸屑。
纪长清带着辛昇穿过院子,嘴里还在问着,学业如何,成家没有,银子够用嘛。辛昇一面回答,一面慢慢同他拉开距离。
“表哥,你现在还在读书吗?”
纪长清摇头:“没有,不是这块料。我现在跟父亲一块在县衙做事,只要不成家,开销不大。”他在跟前推开门,侧过身:“娘就在里面,我不打扰你俩叙旧。”
辛昇低声道谢。房内的门窗关着,一股浓重的药味。角落一张榆木架子床上,低垂着一顶发黄的夏布蚊帐,姑母便躺在那里,双眼紧闭。
“姑母,”辛昇小声唤道,“我是辛昇,来看您。”
辛佩兰强行撑开眼皮,看清来人后眼睛绽放出些许光彩。
“这是……考中举人了?”
啊?
辛昇不明觉厉,思考半天也没想出是不是话里话有话,只好实话实说:“姑母,都没开始乡试。”
姑母恍然大悟,一脸抱歉,说自己躺久了,也不记得是什么时间什么季节。她跟纪长清一样,都问了一些不痛不痒的事情,却突然收声,只是愣愣凝视自己的侄子。
“你,”辛佩兰开口,“找到辛道成没有?”
辛昇身形一滞,辛佩兰瞧在眼里,心下明白几分。她的眼眶发酸,眨眨眼,眼泪便流下。
“每月,银子够不够吃饱穿暖,专心读书?”
辛昇挂上微笑,凑上前安慰:“当然够,像我这样的秀才,州学都发银子助学的。”
“骗人,”辛佩兰轻轻打辛昇,揪住他的衣袖,“你这衣袖都坏了,是没银子换吗?”
辛昇低头看去,果然衣袖上的针线被勾烂,想必是从跑下山时树枝划破的。他讪讪一笑,握紧衣袖双手背身,这一动作在姑母眼里便瞧出其他意味。
辛佩兰疼爱自己的弟弟,哪怕他捣蛋调皮,哪怕他不学正道,她都坚信总有一天辛道成会从这些玄而又玄的命理星象回归正常。
但辛道成没有,他只身一人前去京城参加考试选拔,成为钦天监的弟子。他在某日没了音讯,在某年彻底消失在钦天监和辛佩兰眼中。她出嫁后,为人妇为人母,辛道成蒸发人间。直至一封从朔州飞来的书信,她才知道自己的弟弟原来离自己这么近。
辛佩兰合上眼睛,平静心绪。过一会儿,她支起身子,从枕头底下掏出一张毛边纸,放在辛昇手上:“这次如此着急让你回来,只有一件事情。这是地契,也是我的嫁妆。昔年远嫁阆源,我用银钱所置,一直闲置。最近有心力,立下字据。上面有我的名字、担保人、土地三亩,但是未过官契。等到你交割立红,马上卖出去,少说也有十两纹银,足以支撑你的仕途盘缠。”
辛昇大吃一惊,马上推拒:“这不行,姑母你这土地要留给表哥的!”
辛佩兰苦笑摇头:“我为他们家做牛做马一辈子了,还不够嘛?这一身病痛,哪个不是为老爷所累?”她继续道:“你去官衙过户,不要让纪长清跟你去。我会要我信得过的人一块儿跟你过去,这样稳妥。”
辛佩兰捂住胸口,虚虚咳嗽。屋内的药气滔天,似要将她就地拍倒,淹没在生死之间。
辛昇几欲张口,最终归于沉默。
沉默便是一块巨大的裹尸布,将所有嘶喊的、挣扎的、未能说出口的悲怆,一股脑地包裹进去。它不给予回应,也不作出审判,最后只留下一个平整的、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的表面。
识海在此刻不合时宜地响起:“检测到个人信息进度提高,80%。鉴于宿主各方面任务指标有了质的变化,现在系统颁布最新……”
辛昇皱起眉头:“闭嘴。”他马上切断与系统之间一切联系,眼神寞然地看着床上瘦骨嶙峋的亲人。
“你现在住哪儿,”辛佩兰掏出手帕擦干净嘴角,“今夜便住在这里可好?”
辛昇摇头:“我是跟着州学学生一块来的。”
“嗯?为什么?”
辛昇决定扯谎:“州学挑选学生来书院听学,我被选中。此次来到阆源县,一是为姑母,二是为听学。”
辛佩兰眼睛慢慢弯起,不住点头:“好啊,专心治学,一定要专心治学知道吗?当上举人,没人敢欺负你,去衙门办事他们都会高看你一眼。”
她看向外面:“不早了,你快些回去吧。明日,或者后几日,有空就来瞧瞧姑母,好吗?我还有好多话想跟你聊聊。”
辛昇被纪长清带出屋宅,上了马车。
陆轸早就醒了。他想要开口随便问几句,但是辛昇一坐下便闭上双眼,面沉似铁。
他望向辛昇很久,末了才转过头,思绪飘了很远。
估计平日在辛昇的眼里,他也是这样。
有点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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