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烧掉死人的衣服、鞋子,先前最爱的饰物,恐怕没有饰物,能当掉换钱已经用光了。哦,还要再往房间里烧艾草。
陆轸换上素衣,陪着辛昇过来。但他是外人,不好进屋,便只能站在外头的街道等待抬棺。
辛昇一身粗糙的白布孝服,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
纪涛招招手,辛昇起身,身形不稳一个趔趄原地跌倒。甘之武一直站在旁边,见到纪涛冷眼旁观,便想要抬手扶起,被辛昇拨开。
他跟随纪涛进了偏房,木门关上,隔绝了所有视线。
“你,”纪涛凝视眼前脸色苍白的侄子,“咳哼,其实佩兰一直病重,我和纪长请虽然悲痛不已,但是早有预料。上天垂怜你们姑侄两人,让你们见上最后一面,莫要哀思过度,反伤其体。”
辛昇没有说话,垂首静坐。他坐在那里,却不像在看任何东西。目光是散的。
辛昇良久没有答复。纪涛微微眯起眼睛,下颌的线条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手捂在嘴边故作咳嗽:“额,我为佩兰清点了她嫁来阆源县时的嫁妆和生前留下的银票,想着佩兰生前贤惠,死后便打算将土地变卖,捐于宗族。”
辛昇抬头:“姨母应当留下遗嘱,将部分土地过户表哥名下。侄儿觉得还是要体谅姨母这份爱子之心,尊重她的意愿。”
“当然,佩兰爱子,长辈都是知道的。体恤侄儿,我也是一直目睹。”纪涛目光锐利:“姑丈便直说了。我在清点佩兰嫁妆时,发现原先十亩地契少了三亩。”
“辛昇,姑丈自问对你的帮扶是问心无愧的。我本身也只是县衙户房主事,到手的银两极少。你父亲失踪母亲离世,我一听便将你接到家中抚养,直至开蒙。长清愚笨,只能在皂班打杂。我年老,在县衙受排挤。而你是秀才,前途大好。我估计佩兰心疼你,愿意将三亩土地转交于你。那你也心疼姑丈和表哥,将这三亩土地地契还与我们,如何?”
荒谬至极。
纪涛为户房做事,最擅敛财。如果哪个家伙惹他不快,他能将人家五亩三等瘠田划为一等良田,一头老牛变为壮牛,除非拿银子喂饱。他的银子流进了宗族,流进了家里两男人的嘴里。辛佩兰喂辛昇喝瘦肉汤时,纪长清和纪涛便在吃猪肘子。
“不行。”
辛昇一双笑眼渐弯,缓缓开口:“姑丈,我心里感谢您的养育之恩。无亲无故,说什么我只是沾了姨母的光才能在纪家生活。但是姨母为纪家操劳一辈子,不能将自己嫁妆都搭在纪家吧。”
律法有言,典卖田宅,须从亲邻、地邻取问,不能私下交易。辛佩兰此举按理来说必将遭到宗族的反对,甚至以“异性乱宗”的名义起诉。
但是,这十亩土地是辛佩兰的嫁妆。夫家在妻子死后无法全盘侵占嫁妆财产,甚至要将部分嫁妆退还于娘家。娘家只剩下辛昇一人,纪氏何尝不想侵吞嫁妆?
纪涛瞧着这细皮嫩肉的书生直犯恶心。算命的都说纪长清生来是平步青云、享受荣华富贵的命,小时候机灵聪敏,谁知道辛昇一来,就将他们纪家的文运全部夺走!辛佩兰妇人之仁,又将爷俩的银钱拱手送人,好不乖张!
他忍了又忍,气血上涌,抬手要打!
“砰!”木门猛地被踹开,辛昇立马扭头,只见甘之武缓缓将左脚收回,上下扫视一番纪涛,抄起辛昇往身后带。
纪涛原先就在气头上,直接蹦三尺高尖声道:“你到底是谁!我忍你很久了!”
“这死老头越变越讨厌。”甘之武小声嘀咕,随后指节大力叩响门扉:“辛公子请我来抬棺的!您定的黄道吉时到了,莫耽误时辰,送夫人上路。”
纪涛一口老血卡在喉头不出。甘之武拉起辛昇就往外面走,低声嘱咐:“扶棺时你离纪涛远一点,靠后站。我……”
辛昇没有答话,推开甘之武。他从袖口拿出见面时甘之武交与自己的地契:“你见过姑母。”
“……”
“你们说了什么?为什么她不出两日便离世?”辛昇眼神一错不错地紧盯甘之武:“你对她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我没有。我用钦天监与师父璇玑散人的名义起誓,我与她只是见面叙旧。”
“你是不是逼我回京城。”
甘之武舌头微动,顶住下颚。他闭上眼睛,在心中不断告诫自己忍下火气,记住前天对辛佩兰许下的誓言,想想辛道成的脸。那股岩浆在心尖翻涌,他无意识拿起腰间的梅花玉佩,丝丝凉意从指尖传来。再睁开眼,辛昇不见。
主持仪式的乡老看了看天色,用沙哑的嗓音拖长了调子,喊出一声:“起——灵——咯——”
跪着的纪长清猛地抬起头,半。他颤抖着双手,捧起那个在灵前烧了几天纸钱的瓦盆,用尽全身气力,高高举起,再狠狠朝面前的地上摔去!
几乎在瓦盆碎裂的同时,杠夫低喝一声:“起!”辛昇和陆轸两人腰腿同时发力,闷哼一声,那沉重的棺木便颤巍巍地离了条凳,颠簸升起。
甘之武暗骂两声,马上冲上前抵住后头,才稳住棺材。
队伍缓缓挪出纪宅,向着郊外的家族坟地行去。辛佩兰是远嫁。队伍后头除了稀稀拉拉、赶来撑场面的几位宗族小辈,与她真正有血缘关系的只有辛昇一人。
走出一段,肩膀便从灼热转为麻木。每一步,棺木都微微晃动,那木杠便在肩头的方寸之地,极其细微地来回碾动。直到一阵格外颠簸,辛昇肩头猛地一滑,木杠错位,一股钻心的锐痛闪电般窜起,瞬间刺破了那层麻木。
他回头小声喊道:“陆轸……”
陆轸皱眉会意,示意张觉,非常轻微地向后坐一点 ,将棺木稍稍向上托举。辛昇这才感觉肩头的重量轻微些许。
“你难受就跟我换位,我去喊人。他们不敢对我如何。”
辛昇摇头,垂首一步步往前走。
太安静了,安静得令人心烦。
陆轸走在他的后面,见着辛昇肩头那粗糙的麻衣肩垫,已然洇开了一小片深色,那颜色比周围的汗渍更深、更暗。戴钟子父亲去世,棺材板毛边处理不干净,刮得人生疼。他不敢吱声,一路走一路痛,当晚左肩便留下一整块疤痕,黏着衣服撕下来一层皮。
“纪公子,”陆轸在后面说,前头的人转头,“劳烦停下。”
纪涛开口刚要说什么,陆轸抬起手臂撑住辛昇肩头的棺材,用脚示意他走开,随后自己上前顶替辛昇的位置。
辛昇的右肩果然洇出一大片血迹。他移开视线,朝斜后方歪了歪头。
杠夫高喊:“大家等会儿小心行人,要走大道了!”
大道上并非无人。偶有挑担的货郎、骑驴的行人,或三两个结伴的妇人路过。可今日这些路人却都有些异样。他们不像往常那样默默避让到路边,垂下眼帘以示对亡者的尊重,反而都慢下了脚步,甚至停下来,远远地拿一种极其古怪的眼神打量着这支小小的送葬队伍。
领头的杠夫老陈最先觉出不对,他抬了半辈子棺,送过无数的人,从未被这样瞧过。
正当他心头疑云愈浓,几乎要停下脚步时,一阵风自大道前方卷来,送来的不再是尘土气息,而是一股鲜明热闹的调子。
是唢呐!高亢嘹亮,紧接着,锣、鼓、钹的声音也一股脑地涌了过来,敲打的是一曲《百鸟朝凤》,欢快得几乎要蹦出音符来。
这悲喜两重天的声音猛地撞在一起,让纪长清和纪涛都懵了。他们愕然抬头。
只见前方大道拐弯处,一片灼目的鲜红猛地涌了出来!
打头的是两对开道的锣鼓,四个精壮汉子卖力地敲打着,腮帮子鼓得老高。后面跟着擎着“迎亲”牌匾、举着红旗红伞的仪仗。一顶四人抬的、装饰着锦绣帏幔和流苏的大红花轿,颤悠悠地行进在队伍中央,轿夫们穿着红坎肩,精神抖擞。后面是抬着嫁妆箱笼的队伍,再后是骑着马、披着红的新郎官,以及一众说说笑笑、衣着光鲜的亲友。
一支浩浩荡荡、吹吹打打、喜庆洋洋的迎亲队伍,正迎面而来!
县丞梁建屏坐在马上,身后雇来的小厮朝空中撒着喜糖。他满心得意。整个阆源县最水灵的姑娘他终于到手了。
“大人,大人……”前头开路的手下慌慌张张跑来,指着前方:“丧事!有人在办丧事!”
轰隆!此话如平地一声惊雷,将梁建屏头顶的艳阳射穿。
纪涛手捧灵位,站在送葬队伍最前头,眼神茫然地看向眼前的喜轿。
两边队伍最前头的人同时刹住了脚步。锣鼓声和送葬的喘息声,突兀地一齐消失了。
“啧,是户房那个纪算盘家的……”
“盘剥咱们的时候手段那么辣,也有今天。”
“小声点,死者为大。不过,喜事对丧,丧事冲喜,报应。”
梁建屏的脸色沉了下来。他身边管家模样的立刻会意,上前几步,虽知不妥,但仗着主家权势,口气还是带了几分呵斥:“前面是何人挡道?还不快快退避!今日是县丞老爷大喜之日,冲撞了吉时,你们担待得起吗?!”
纪长清时常听见父亲回家,便向自己咒骂姓梁的狗官不得好死,从百姓手中扣来的银子,不出一日县丞身边的人便将好处拿走。但是官高一头压死人,纪长清几番踌躇,往后推了一步。
“耳聋吗!”管家高声吼道:"让道!"
“大道朝天,各走一边!我等发送亡人,依礼而行,何来冲撞之说?!倒是你们锣鼓喧天,惊扰亡魂,是何道理?!”
阆源县内无人敢冲撞这位官爷。纪涛心中大骂,立刻回头看去。
甘之武本就比众人高出一头,辛昇误会他已经是火冒三丈,再撞见梁建屏挡道更是火上浇油。他抬高下巴,眼睛斜睨,冷哼一声:“死者为大,难道不是父母官让道?”
梁建屏眯起眼睛。此人无论是容貌还是气度,都绝非县城土著。他开口:“你是何人?”
甘之武不答,别开脸往地上呸一声,再次回头看这县官。
纪涛冷汗直下,手脚发颤,双膝忍不住扑通一声跪下:“我们这就让开,大人您稍等,您稍等。”
“为何让开,这县衙当官的是不曾读过书吗?”
梁建屏瞪大眼睛,整个人脊梁挺直,抬起手指开口欲骂。
陆轸抢道:“《礼记》有云:‘行,前朱鸟而后玄武,左青龙而右白虎,招摇在上,急缮其怒。’ 这大道如砥,是天子之民共行之路,非你县丞一家之婚道。夫人新丧,奉枢归葬,依的是古礼,行的是正道。你们鸣锣开道、鼓乐喧天,惊扰亡者清静,才是真正的冲撞!才是最大的不祥!”
“县丞老爷!你读圣贤书,所为朝廷命官,可知《仪礼》中‘丧冠不緌,吉冠不緌’之别?可知‘邻有丧,舂不相’之训?今日你仗着官威,要活人给死人让路,是要彰显你的权势,还是要戳你的脊梁骨,让全县百姓都看看你这父母官是如何欺凌丧妻之痛、践踏人伦纲常的?夫人的最后一程,竟要被你这喜轿逼到路边吃土? ”
陆轸不知为何心头怒火翻涌,说完两大段话仍不停歇,开口引经据典,恨不能将天底下的典籍经书将梁建屏压死。
“望柩不歌,入临不翔。您该不会未曾读过这句话吧?意思是看到送葬的棺柩不要唱歌,进入丧家不要张开手臂走路,您又是哪出戏?”
梁建屏脸色铁青,这人虽说话语调缓和,但凤眼眯起,眉梢朝鬓角扬去一分,眉尾的朱砂也随之倏地上挑。身后跟着的年轻人手掌拍了拍他的肩膀,俯在耳旁低声说些什么,说话之人神情一变,收敛神情,垂下眼神。
他翻身下马,咬住嘴角点了点头,一步一步走到纪涛面前,声音如吐信的毒蛇:“纪涛,我没想到你竟然背靠这么多能人。”
纪涛将头埋得更低,不敢吭声。
“你应当知道轿子上坐的是谁,是谁的女儿。”梁建屏手掌摩挲纪涛的脊梁:“你难道对她的父亲,对她们家,没有一丝愧疚之情?邝方海可是被你逼到走投无路的啊。”
纪涛像是下定决心一般,挪开身躯:“……草民明白。”
梁建屏满意地点头,起身刚要对上陆轸的眼神,管家跑来自己身边。
“……知道了。”
他回头看向喜轿,不着痕迹地咬紧嘴唇。
辛昇见梁建屏脸色变了又变,忽然想起方才甘之武对自己说的话。
“我昨日为你起了一卦,你莫不是在帮人查案?”
辛昇开口正要辩解,甘之武微笑摇头。
“我不说太多,你也不要陷太深。这是别人的因果,但是这个纪涛和县官都不是人了,是鬼。”
“什么意思?”
甘之武咧嘴一笑:“我看见黑白无常在等着他们啊。”
一阵邪风猛地卷起,将那顶红轿的帘子吹开一角,辛昇下意识望去,只见轿中新娘盖头下的侧脸,竟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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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红白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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