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葬队伍一路压抑,只字不语。
甘之武口出狂言习惯了,本就觉得没有什么不对。对上纪涛恨不能千刀万剐的眼神,他与陆轸心里头同时只有一个想法,没用的男人。
他长在京城,虽说官衙部门不少相互推诿扯皮、狐假虎威的官员,但天子脚下谁敢放肆?甘之武先天便有灵异体质,来到阆源县便觉得哪儿哪儿不对劲,今日这一出更是让他觉得苦地出恶人,恐怕要将辛昇带回京城。再者,谁说辛道成的预言字字都能成真?
陆轸站在他的身旁,一同等候辛昇,四肢突觉一阵阴风刮过。他皱眉,微微偏过头观察甘之武,从方才起这人周身的气场便变了数轮。
“喂,”甘之武转身正对他,抬起下巴,“你叫什么名字?”
陆轸拱手:“晚辈姓陆,单名一个字为轸,车字旁。”
“陆轸……”甘之武咂摸一下这个名字,突然像是想起什么,微微扬起眉毛:“嗯哼,知道了。你与辛昇是什么关系?”
“同窗。”
甘之武回想起先前的两人相处的场景:“仅仅是同窗?”
陆轸藏在袖子里的手指捏住布料,心里飞快盘算这个相见不过几面的男子是何用意。
“……关系相近的同窗。”
太不值当了。甘之武看向不远处垂首烧纸钱的辛昇,心里泛酸。他以为辛昇身边的人多少将辛昇当作亲近之人,结果连一句“友人”都不愿意说出口!这么多年,辛昇便是这样孤苦伶仃一人吗?太不值当了,他一定要将辛昇带回京城!
陆轸一动不动,抬眼偷看甘之武,只见人家视线落在远处,神色变幻莫测,时而明朗如晴空,忽又阴沉似暴雨将至。
辛昇这人虽然机警,但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对真正的危险总是视而不见。眼前此人心思深沉,手段乖张,无法断定他对辛昇是真心爱护还是另有所图。因此,陆轸不愿多言,眼睁睁看着甘之武视线重新落回自己身上,自以为隐蔽地翻了几个白眼。
甘之武重新开口:“啧……辛昇,在学堂表现如何?”
土堆旁,辛昇撑着铁锹,将最后一把纸钱烧干净。纪涛刚走过来,手指狠狠戳过来,他就抬腿往烟火最浓处里面走。浓烟一吸进去,纪涛捂着口鼻推开。
“为人端正,”陆轸想起辛昇在州衙大喊大叫的样子,“……敬重师长,虽然不擅记诵但是求学刻苦,若是在九月前能熟背四书五经,提笔成文,中举不难。”
甘之武挥手:“呵呵,中举。这人什么德行打娘胎我就知道了……我就问你,他能不能从州学退学出来。”
“啊?!”
枝头的麻雀扑棱翅膀飞开。杠夫和乡老抬头望过去,脸皱得跟橘皮一样,指指点点不满嘀咕。
陆轸赶忙弯腰作揖,回头清下嗓子:“他,退学?”
甘之武点头:“不难吧,毕竟是四等生员,再降一等就能逐出州学了。”
何止不难,简直是易如反掌!只要辛昇重操旧业,直接在州学里面开个卦肆,不出一日他就可以扫地出门正式成为众多江湖骗子中的一员。陆轸觉得,如果他将辛昇在州衙的英勇事迹说出来,甘之武甚至会捶胸顿足,认为错过了一个大好时机。
甘之武双手背后,抬头眺望远方山河,心中满怀期待喃喃自语:“便这样吧,何苦为难自己。如果之后还能成家,啊……”
陆轸两眉之间浮现“川”字,往旁边走上两步。
“唉,不过这小子日后的感情也是坎坷。你们这些小辈,命局里面夫妻宫是一团糟。”他突然话锋一转,望向陆轸:“你呢,不用发愁仕途,但以后去京城做事时摆正心思、切忌投机取巧。另外你眉尾那颗痣看似艳丽,但生在奸门属破相,‘情’之一字多加小心。”
陆轸开口刚要追问,甘之武抬手:“我身为长辈的提醒,不必多谢。”说完抬腿向前走。
辛昇满脸黑线,抽出地契在甘之武面前抖开:“这是白契。”
甘之武没有吭声。
“姑母的贴身侍女被遣走,而画押盖印需要买卖双方同到官府。你作为担保人,是外地京官又是来历不明的钦天监。”
辛昇头疼欲裂,耳边浮响起纪涛与纪长清的小声嘀咕:“他这三亩地契,全部作废。”
甘之武回答:“我可以给你十五两银子,然后你跟我回京城。”
“为什么?”辛昇抬头,下颚绷紧眼神凛冽:“我不会去的。”
他的反应在甘之武意料之内。甘之武深吸一口气,很有耐心:“我跟你说过,辛道成是钦天监大弟子,他的后代是下一任天相。钦天监曾经组织诸生攥写《龟鉴录》,以三运九宫为根本推测王朝气运。而《龟鉴录》的草本七成都在他手上,所以……”
“所以你之前一直找他便是为了手稿,仅此而已?”辛昇眼底浮出戏谑的笑意:“让我猜一下,该不会是没有找到吧,毕竟辛道成失踪这么多年,是死是活都不清楚。因此你们找来我,希望我能重写你口中的《龟鉴录》。”
甘之武眼睛缓慢地眨动,风穿过呼吸间歇:“是。”
“姑母知道此事?”
“是。”
“你专门去告诉她的?”
“钦天监安排。”
辛昇将地契一把拍甘之武胸口,拔腿走出两步,突然站在原地不动猛地急转身,奔至甘之武面前伸出手指:“不要再因为钦天监的事情来打扰我。我只是一个废人,前十九年你们不见踪影、不闻不问,现在搬出辛道成对我指手画脚,好意思吗?我不知道为什么姑母竟然信任你,如果是我,我恨不得搬至最南方离这片是非之地越远越好。”
说完,辛昇回头恶狠狠剜一眼纪氏父子,将手上的铁锹抛开,拔腿离开。
陆轸看见辛昇怒气冲冲经过自己,低下头默默跟上。
*
“你的左肩不要绷得太紧,放松一些。”
伤口横亘在整个肩胛骨上,是一大片狰狞的紫红色淤痕,中心处因为持续的摩擦而破裂渗血,边缘则是不规则的擦伤和水肿。它的形状古怪地复现了那口柏木棺材一角的轮廓。陆轸左手拿着黄连膏,小心用手指匀开。
两次受伤都是陆轸帮忙处理。但这次辛昇没有鬼哭狼嚎,忍疼放下左肩,头别向另一边,牙齿咬紧嘴唇,脖子的冷汗滑下。
“你这次倒没声了。”
辛昇从喉咙闷出声音:“……嗯?”
陆轸凑到耳边微微抬高语调:“上次你恨不得从椅子上原地跳开,这次规矩安静,上药方便不少。”
“呵,”辛昇勉强笑出声,“也是你上药手法熟练了。戴钟子也是经常受伤吗?”
陆轸先是点头之后摇头:“差不多,上山下河。但是他比你幸运。他从树上摔下来,刚好下面有一堆干草垛接住;跟别人玩水,一个趔趄跌进河里呛水,立刻就有大人发现他。”
九岁、十岁是男孩子最好动的年纪,那时的辛昇觉得极为烦躁,自己怎么说也有几千岁了,但是依旧控制不了身体的躁动。看见别人翻墙,自己忍不住怂恿短腿一跨,翻下墙了。他不敢告诉姑丈姑母,一瘸一拐走走回屋。第二日整条腿都肿了才被发现。
纪涛买的棺材板毛边没有打干净,又是薄薄的两寸木板,搬起来好似浮在空中一点儿也不踏实。辛昇咂摸着陆轸话里的意味,嘴角不自觉浮现自嘲的笑意。
“我问你一个问题。”
陆轸收好黄连膏,手掌轻轻扇风:“嗯?哦,你说。”
辛昇手指绕城一个圈:“戴钟子小时候,讨厌你吗?”
陆轸扇风的手掌停下,不着痕迹抬眼看去。
陆轸与此人初见时便生觉人在脸上最多余的部位便是嘴巴。他的眼本是极好看的,眼尾上挑,但又偏偏爱居高临下地挑衅别人,眼珠子转的都是坏主意。此刻他长睫低垂,在眼睑下方投出一片阴影,目光虚虚地落在阶前落叶上,望向某个不复存在的过往,唇抿成一道落寞的弧线。
灯火晃荡,陆轸垂下目光,缓缓答道:“我不知道。我来到戴仁城身边,戴钟子不满两岁,或许在他心中我生来就是他们家里的亲人。”
“这很好。”辛昇低下头:“我是九岁送来阆源县。纪长清,也就是我的表哥比我年长两岁,是一个寡言少语、心思阴沉的小胖子。姑母见辛我瘦弱,会偷摸下厨做瘦肉汤。纪长清一旦看见,就守在厨房门外借口各种事情,不让这碗汤送出去。”
辛昇那时只有十一二岁,但内心很老成了。他只会想,小孩嘛,肯定不喜欢被分走爱的。但纪长清偏生爱在各种事情和他作对,读书时弄脏他的本子,玩闹时孤立他,烦不胜烦。有饭可食,有屋可住,他应该心存感激,只是屋下丧犬,焉能全无怨言?
陆轸有意逗乐辛昇:“你竟然不会私下揍他?他竟然不怕你?”
辛昇回头翻了白眼:“也只有你敢这么对戴钟子做这种事情。”
陆轸点头,拉上辛昇肩膀的衣衫,从床上下去。他陆陆续续回答了辛昇一些关于小时候的问题,但是大多都乏善可陈,没有意思。陆轸随意敷衍几句,就闭嘴不言了。
比来到吉祥街更之前的回忆,并非封存在棺椁里,而是活物,像附骨之疽,潜藏在他经脉最幽静之处。他一面回答辛昇的问题,一面将他们压入池底。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陆轸回头,辛昇已经穿好衣衫,站在门边。
“……你做什么?”
辛昇看傻子一样望向他:“杜琊,忘了?”
陆轸被定在原地,一动不动。
杜琊将要在明日抵达书院,与书院学生一一会面,美名其曰检查听学。
藏书楼建于书院东南角,因为楼内珍贵藏书偏少,山长允许诸生入楼读书学习,日夜不禁。古籍有言,南角为朱雀。朱雀主文书,取文采星奇之意。地处僻静,唯余阁中灯火不息,与风游戏,明明灭灭。
辛昇一路跟随陆轸。他心中算是对陆轸可能是文星入命这件事情有了模糊的轮廓。今早对上县丞,辛昇心想他们多少都是要让路的,谁知道陆轸旁征博引,将诸子百家、经史子集统统拉出来遛了一遍。既然系统说他的人物利用率为0%,那陆轸做什么,他也便跟着做什么。
“你为何一直跟在身后不从书架抽书阅读,”陆轸手掌上翻开书册,回头平静问,“……看不懂?”
辛昇点头,面带微笑,一副不识字的二缺模样。
一声短促的气音从鼻腔里逸出,陆轸抬起手指:“去那边。”
第二排从左往右数第三本,第四排第一本……陆轸如数家珍一般,辛昇越听越觉得心脏沉到湖底。他在异世界读书时尤为讨厌那些嘴上说“没复习“考试好难,我什么都不会做”的学生,一群装货,结果穿越过来自己也不能幸免。
稀奇的是,鸿易书院的藏书中竟不少关于命理的抄本。
辛昇忽然想起甘之武所说的《龟鉴录》。朔州知州禁止书生学习天文命理,但知州明显误解了真正的命理。茫茫红尘的蜉蝣一生可谓“命”,却不成“理”。天道、天象为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运行规律,无好坏之分,最多只有化解之法。
方才陆轸为自己擦药时,他在识海的电子书库里面快速翻阅资料,却没能找到专门讲解国运推法的书籍。辛道成定是以某本无命没直接关系的古籍为基准,集终生所成,著下国运一书。但是这本书为什么是S级提示?他又不想找打这本书去向甘之武邀功,一举成为钦天监监正。
辛昇一面想,人已经走到了窗户旁边。夜晚山上寒风凛冽,他正要关窗突然听得一声暴喝。
“你从未跟我讲过!成亲?!”
熟悉的声音。
影影绰绰,两道身影在假山后浮出。月光似水从太湖石假山的孔洞中倾泻而下,在秀才玉色长绢下形成粼粼光斑。
辛昇皱起眉头,侧过身转眼便对上了陆轸探究的视线。
男子看不清面貌,声音低沉沙哑,甚至带着压抑的哭腔:“你告诉了旁人,独独不愿意同我说?杜昭,你是在心虚吗?你是在回避我们先前发生的种种吗?”
杜昭!
辛昇钉在原地,手指不自觉攀上窗棂,脖颈一寸寸移动。
假山离窗户不远,杜昭的声音顺着夜风吹来,带来丝丝凉意:“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们自小一起长大,”于束双手颤抖抬起,虚虚捧在杜昭脸庞两侧,"心有灵犀、情比金坚。十五岁元宵那日,是你写诗道‘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等到将来中举登科,你是父母官,我就做你的师爷;你浪迹天涯,我便一直跟在你的身侧。是,我无论学识外貌气度都不如你,但要论世间能有几人懂你,你心中没有答案吗?你指望王家小姐能够任劳任怨为你鞍前马后,毫无算计利用之心吗?这些我都能做到!你可以不娶妻,有我作伴难道不够吗?"
杜昭拍开手掌,急忙后退,僵硬回道:“于束,你这话令人好生误解。我与你确为总角之交,自幼一同长大。但风流云散,我们不可能永远都陪伴彼此。你总要成家……”
“你根本没有听懂我在说什么,”于束自嘲一笑,“你是故意的吗?”
辛昇整个人像被一道无声的霹雳当头劈中,浑身血液凝固倒流。他的嘴巴无意识地微微张开,伸手抓住陆轸的胳膊,却发现他的手比寒冬风雪更冷。
这是断袖啊……
不,不应该奇怪。异世界推崇性取向平等。
可这是封建王朝里面活着的断袖啊……
他竟然见到封建社会真断袖了!
辛昇感觉有一条毒蛇在体内游走,全身瘙痒无处发泄。他使劲捏住陆轸的手臂,抬起手指结巴道:“你看他们……看……看……”
陆轸死死盯着窗外,眼中风暴云涌。他拔腿转身就要冲出藏书楼!
辛昇急忙手腕用力拖住陆轸,压低声音急促道:“诶!你别去啊!你去了捅穿这层窗户纸到时候出什么事,可是要带着你连坐的!”
陆轸双唇紧闭,停留在原地不动。辛昇脑子一团浆糊,只剩下直觉捋顺判断事情走向。
摸不清楚杜昭是什么态度,但于束一定是那自作多情爱而不得的断袖。那陆轸,陆轸?辛昇飞快打量着陆轸冷若冰霜的眼神,一个大胆的想法浮出水面。
该不会陆轸也喜欢杜昭吧?
这个念头一旦出现便如同山洪海啸一般席卷辛昇的大脑。他不可置信地慢慢松开陆轸的手,眼神恍惚开口:“陆轸你……”
“我不是!”陆轸一回头对上辛昇的眼神,电光火石之间就猜到辛昇的意思。他挣开辛昇的右手,面沉似铁:“你多想了。”
啊啊啊,是吗?
辛昇半信半疑,微微挑起眉毛点点头。
身后两人的争执声音越来越大,杜昭一步一步往后退。辛昇走回窗边,绞尽脑汁想着弄出一些什么动静打断。
说时迟那时快,庭院左侧突然飞来黑影,撞破沉闷的黑夜。
“杀人了!”惨厉的叫声刺穿耳膜。来人衣衫凌乱,头戴的平定四方巾掉在肩膀。他抬腿纵跃,大步飞过池水涌动的思源池。他忽然转头,看到灯火依旧的藏书楼踉跄前进,青布长衫的下摆绊住了他的脚步,“咚”一声摔在假山之前。
“张觉……张觉!”辛昇震然。藏书楼内部结构过于弯绕,辛昇手掌落在窗台,撑起身子铆足力劲,翻过木窗拔腿就跑。
杜昭听到动静,推开于束走出假山,全身一抖后退几步。张觉手掌捂住右肩,鲜血不断从掌缝流出滴落,每一次呼吸都能牵扯到伤口,刺骨的疼痛深入骨髓。
张觉抬头看到辛昇跑来:“辛昇,小心背后,小心背后!”
铁器劈开空气,发出沉闷而令人不安的呜咽声,全然没有锐器破风该有的犀利尖啸。它“哐啷”一声巨响,重重砸在杜昭鞋子前头,险些刺穿他的脚掌。
袭击者跌跌撞撞闯入众人视线。竟然是那日在工地上插话的力夫!
他满面涨红,额上青筋暴起,唾沫星子随着粗野的咒骂喷溅而出。看见刀身兀自在那震颤不休,他喘着粗气,愣在原地,似乎也被自己这鲁莽而无效的一掷惊住了片刻。
就在这时,陆轸纵身一扑,两人摔在地上。力夫衣裳揣着的刀刃哐啷落地。陆轸一脚踢开刀柄,跨坐其上将力夫双手反剪至背后。
“辛昇去唤山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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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夜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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