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昇也是一个能人,一面奔跑一面大喊大叫,硬生生将在切磋学问的、在合目养神的、在翻墙偷跑的学生全部惊醒。一瞬间,比山长先到的是凑热闹的学生,原先还在拼命挣扎的力夫将脸死死埋在地上,不敢动弹。
翌日,县衙。
空气沉甸甸地压下来,酸枝木太师椅上的两人默然对坐,中间隔着一张紫檀茶几,上面的两盏新茶早已没了热气。
杜昭因为脚趾受伤,坐在杜琊身边的圆凳上。身旁的辛昇嘴唇抿紧,小心打量局势,想要伸手拉拉陆轸的袖子发现拽空。他回头一望,发现陆轸躲在角落,面容没于昏暗。
“事情便是如此。晚生想要向力夫杂役问询族人下落,一时心急听从了贼人的奸言,深夜前去赴约。谁知道贼人突然拔刀相向,晚生本就四肢笨拙,右肩硬生生受了一刀。”张觉的右肩被层层包扎,无法拱手。
杜琊放下茶盏,出声:“昨日是哪位生员见义勇为,出手相助?”
陆轸没有吭声。辛昇正要出声提醒,突然觉得背后一道力劲传来,自己跌撞站在杜琊前面。
“原来是你?”杜琊对这小子有印象,只记得他不学无术,没想到竟然有侠肝义胆一面,危急之下救下了杜昭等人。他点点头:“我回去会让周学正在你的循环簿上记下事迹,算是提高成绩。”
知县钱登达讪讪一笑:“杜大人,证词已经由小吏记下。令郎身体不适,不如让诸生先到牙房休整?”
杜琊点头,众人纷纷退下。
钱登达深吸一口气,眼睛死死盯住韩铁凤:“何等刁民……”
“你也退下。”
“……大人?”钱登达坐在椅子上,不可置信地探前身子:“大人,这,于理不合吧?”
杜琊视线凛然一扫,在桌上拍出州衙令牌:“我此次出行便是代表知州前来阆源县书院探查,结果出现这档事情,犬子险些重伤!现在没有公堂上案,自然不妨碍你钱大人处理公务。我代表王大人更是代表杜氏责问罪犯有何不可?”
杜琊的话如疾风暴雨,再加之州衙令牌,一下子砸得钱登达晕头转向。他赶忙起身告退,转头眼神示意小厮在门外看守。
二堂重新恢复寂静。杜琊拇指缓缓摩挲着茶盏边缘,一言不发。
“大人明鉴,”久久未出声的韩铁凤俯首磕头,仿佛在迎接曙光一般,“请大人明鉴!若大人能听完草民这一段话,无论是流放抑或是杖刑,草民都愿意承担!”
杜琊垂眼,手指轻轻敲击杯盖,发出清脆的声音。
韩铁凤认为那是许可的意思,抬头飞快道:“小人名唤韩铁凤,世代匠户。自曾祖父一辈便扎根在阆源县,为官府做木工。”
“我与邝方海的女儿邝锦娘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自幼便定下婚约。但某日邝锦娘却拒我于门外,放言道死生不复相见。此时县衙征召匠户前去鸿易书院搭建建筑,纵然我心中百般苦楚也必须离开。结果我碰上了邝方海。多日不见,他性情大变!不仅无端责骂力夫,甚至将官库拨发的木头,私自转卖!以次充好!致使仁山居坍塌,数人身亡!”
“调用官库物资私卖可是死罪!”杜琊眯起眼睛:“无论是造谣者还是当事人都将受到刑罚,你可有证据?”
韩铁凤抬头,眼神灼灼:“是草民亲眼所见!邝方海同样为匠户,官库的小吏现如今已经是胆大妄为,利用一切机会设卡索要好处。邝方海与小吏狼狈为奸,将次等木材充作良材发放,甚至是故意拖延,要我们上交银钱。”
杜琊脑海中突然捕捉到了某些字眼。他思索片刻后,按下不谈,继续道:“你既然都说了邝方海是性情大变,那是什么事情会促使他做出如此举动?”
“是因为邝锦娘!”韩铁凤猛地抬头,高声道:“是因为邝方海不顾锦娘的意愿,接受了县丞老爷的聘礼!他为了给女儿攒齐嫁妆,想尽办法捞好处!草民气昏头脑,日日瞧见在书堂读书、安稳生活的秀才,心性日益扭曲。那日我更是听说邝方海有远方亲戚前来寻亲,杀心大起,便……便犯下此等错事……”
“原来如此,还以为是什么事情……这种事情,知县没有处理吗?”
杜琊紧闭双眼,揉着太阳穴直觉头晕。韩铁凤心中一沉,赶忙爬上前昂头高喊:“没有!知县只想着息事宁人,等此般风波过了放出邝方海!大人,草民知道大人来自朔州。知州老爷勤政爱民,草民屡次想要上府求见知州都被生计所困。今日老天爷垂怜,让我得以见到朔州来的大人。草民鲁莽冲犯了令郎,但是如果大人能清算我等冤情,草民断手断脚都毫无怨言啊!”说完,韩铁凤重重在地上磕了五个响头,额头发青。
“叮铃——”银子落在地面,跳出几个弧度。韩铁凤望着眼前的银钱,迷茫地抬起头。
“拿着钱。”韩铁凤抬头,眼神从迷茫瞬即转为狂喜。
杜琊拍拍手,几位衙役马上出现。他手指着韩铁凤:“将此人带去牢房,知县问起就说是我的命令。持刀伤害秀才已经是大罪,钱登达如果下刑与我无关。你如果能活着出来,这银钱就归你挥霍。”
“律法无情,拖下去。”
韩铁凤定在原地,任由衙役拉起胳膊向后拖拽。
另一边,知县书房。钱登达与梁建屏坐在一处,听着小厮偷听回来的消息。
钱登达一声冷笑:“唉,我到底还是不够心软,竟然以为银钱能够封住他们的嘴巴。梁大人,你意下如何?”
梁建屏放下茶杯,压下眉眼:“刺杀秀才已经足以让韩铁凤流放,省得我家那位新娘念念不忘。至于邝方海,唉,是我的老丈人,真是不忍心下死手。”
“按察使司时不时来巡查吏治民生,我可不能留下此祸患。梁大人宅心仁厚,我来做这个恶人。”钱登达转头吩咐下人:“再过四日,你便往邝方海的藏身之处送上白绫。他自然会明白,我已经是尽力了,谁叫他贪欲难填呢?”
说完,钱登达向梁建屏微笑,举起茶盏:“梁大人的婚宴,在下公务缠身未能参与。我以茶代酒,向您道喜。”
*
张觉与辛昇站在房外,脸贴脸不知道在商量什么。张觉的神情几经变化,最终嘴巴一撇,手臂拍了拍辛昇的脊背。
“陆兄,”杜昭的声音传来,“你与辛昇昨日,是在庭院附近吗?”
久久没有传来回答。杜昭抬头,眼前人像被一根无形的线牵着,所有的感知都倾斜向屋外,面无表情注视着窗外的麻雀叽叽喳喳、飞来飞去。他其实站在此处已经很久,却一句话也不跟自己说。
杜昭了然,忍不住开口:“陆兄,我其实受伤不重,无需旁人过度忧心。如若你想要同辛昇两人讲话,大可出去屋外。”
陆轸收回视线低下头,扬起眉毛。杜昭立马以为自己是自作多情、会错意了,开口就要道歉。
“对。”
“……啊?”杜昭眼神呆愣,以为自己听错了。
陆轸重新抬头,望向屋外。辛昇气急败坏,原地打转声情并茂地将这两日的事情重述一遍。他再度开口:“我全部听见了。”
“……”
“我不会评价。男风断袖,离开朔州、大兴府比比皆是。不少达官贵人私下玩弄美男嬖童,青楼多出了小唱像姑。你……”
杜昭慌忙开口,手掌支撑扶手想要站起来:“我不是!我不喜欢!我会读书登科、成家立业,是顶天立地的丈夫和父亲,一生保护自己的家族!我不会行这般苟且之事!”
陆轸随意点头示意自己明白,抬起食指:“既然你明白就不要多说,昨日之事我和辛昇无意理会,于束与我们无关。”他低头对上杜昭发红的眼眶,里面似乎藏着无数未曾言说的念头,千钧重负,压得那眼睫都仿佛微微下坠,覆下一小片阴影。
陆轸偏头:“她总是好奇,你为何会生长成得这般干净。”
声音微弱细小,杜昭凑上前:“陆兄,你在说什么?”
方头靴抬起,陆轸的回答留在牙房的沉寂。他走出屋内,拉过辛昇的衣袖冲张觉点头说了什么。两人转身离开。
偶尔有骑驴的行人或推着独轮车的货郎经过,引得人群一阵短暂的避让和骚动。街面下的暗沟里,浑浊的污水缓缓流淌,几只鸭子却毫不在意地在其中啄食。
辛昇将地契往手掌猛地一甩:“没用,都没用。考个秀才还不如人家户部主事过得滋润。”
陆轸摇头:“毕竟人在异地,如果此事发现在朔州。戴仁城三日之内就能将纪家人一并清算。”
辛昇为此事起卦,甚至尝试用甘之武口中最为准确的奇门遁甲。尽管自己从未接触过奇门遁甲,但是一开盘边见“死门”“惊门”凶神齐聚。用系统更为精准的描述是,用神落入空亡之宫,全盘反吟。
若不是系统现在部分功能冻结,辛昇真想将八字排盘看看自己是不是流年不利,事事背运。
至于那本《龟鉴录》,他不敢起盘测算。这种接近天命的东西,谁知道开盘会不会折寿。辛昇准备等到自己前去京城了,再慢慢探究。
毛边纸被辛昇揉皱又展开,风吹纸角发出响声。陆轸摁住辛昇的手腕:“其实还有最后一个方法。”
“哦。”辛昇漫不经心地回答。陆轸想说便由着他说吧,毕竟全盘已定毫无胜算。
“按察使司马上要下朔州巡视。”
辛昇停下脚步:“你为什么会知道?”
“爷爷告诉我的。先前戴钟子被绑一事,他亲自去州衙请知州派人抓拿角门等人。刚开始王守驹只是表面应付,结果我临行前,快班突然出现在吉祥街附近扫清地皮流氓。爷爷说,这便是按察使司将要巡视的前兆。”
辛昇皱眉:“意思是我要上书诉状?这等小事按察使司会理会?”
“只要与官府相关的事务,按察使都会插手处理。”
“可我这是百姓的土地纠纷!”
陆轸停下脚步,用看傻子一样的眼神,嘴巴微张欲骂又止。
“你以为这些人没有前科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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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断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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