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岁时黎渡长成了一个活泼得过分的小少年,对世界充满了好奇的探索欲,就像一只毛茸茸的小动物想探出手心。
比如现在。
小朋友已经追到他往常不愿来的总部大楼顶层的董事长办公室。求他:
“我真的不想去松石国际,我想去一中,好不好嘛爸爸?”
黎温批阅着文件。
一份,两份,三份,四份。
少爷一秒得不到关注就会生气:“爸爸,听我说话没有?”
淡淡的一个眼神横了过去,一般人或许会瞬间噤声,但可惜他面对的人是黎渡。
“我真的要去一中!”
这下连爸爸都不叫了。
黎温这些年心性修养得愈发好,淡定地签完最后一份文件,搁下笔。
“松石国际很好。”他陈述一个事实。
松石国际是最适合少爷的学校。小初高直通,同学大多都是权二代。
当然,黎温的意思并不是黎渡需要一个多么严苛的环境,他只是单纯地认为,权贵家长们大多被他知根知底,况且他还是松石的校董。
他的地盘,好办事。
可惜黎渡是真的很想走出这片人工的空中花园看看世界。
“小学初中我一直都在松石国际,无聊死了!”少爷这么说着。
英俊的男人微微低头。
他的表情总是疏淡,肤色苍白,眉间总是积着霜雪,隐约的雕塑感。
面对黎渡时他的神情会温和一点,但也只是一点。冰川仍然是冰川,他的高不可攀并不为外物所动。
但黎渡站在了比所有人都要高的位置,所以略微的抬手就可以牵住他的衣角。
“爸爸,我要去一中。”少爷重复,再次。
上翘的眼睛圆溜溜,他固执地盯着父亲。
黎渡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对未知着迷。他喜欢探索自己不知道的东西,体悟自己没见过的人生,对唾手可得的事物倒是兴致缺缺。
周围人都没有去上的学校,这么有意思,他绝对要去。他在这个都是熟人的松石国际已经呆够啦!
黎温与他对视半晌。
一些略微的焦虑被黎温隐藏得很好,其实他并不喜欢超出掌控范围外的事……他唯一的孩子不能离他太远,至少在成年之前。
他还小,他很脆弱,他需要照顾。
“我过一会有事,回来再议。”黎温一锤定音。
“诶?!”
-
黎温正要去普渡寺,他每年会固定回一趟那里。
那里承载了他无数无数的回忆,尽管他也认为自己的过去实在乏善可陈。
这一次却意外带上了小少爷。
说带不准确,少爷是非要贴上来的。
“你们要去哪?”眼睛眯着,脸严肃起来,黎渡扯着父亲的风衣带子,一副你们出去玩不带我的表情。
黎家里没人不喜欢小少爷,司机笑眯眯地说:“少爷,先生要去普渡寺呢。”
“我也要去!”黎渡举手。
黎温中肯地说:“你会觉得无聊。”
“无聊也要去。爸爸我要去一中!”
“凡事需要思考的余地。”
“爸爸我要去一中!”
少爷就这样吵嚷着上了黎先生的座驾,司机正要发动车,黎渡突然说:“等一会,还有人要来。”
黎温看向车窗外。
一个绿眼睛的少年急匆匆跑过来,一边喘气一边喊:“哥你等等我!”
黎渡不耐:“一直在等你啊。”又转头问父亲:“阿原要和我一起去的,他坐我旁边可不可以?”
前面的司机瞪大眼,秘书立即准备建议黎先生换一辆更大的车。
后排坐着的两个人什么身份,怎么可以让一个仆人地位的少年与他们两个人平起平坐?
但黎温眼眸半阖,可有可无地“嗯”了一声。
有时他会为黎渡的天生慈悲和情深义重感到惊讶。
-
普渡寺香火极盛,就算在黄昏过去也能碰到不少香客。
人们进进出出,线香缭绕熏人,黎温的目的地没什么特别的,地藏殿的地藏菩萨而已。
走到门槛处时主持信步而来,僧衣整洁,面带微笑:“黎施主,还有小黎施主。”
黎温颔首,转头嘱咐黎渡:“你在门口等我。”
“为什么?我也想进去。”
“你会觉得无聊。”
“无聊也要去。”黎渡说。
主持微笑:“小黎施主很有佛缘,与名字一样。”
黎渡得意地扬扬下巴。
十五岁的黎渡最喜欢的就是夸奖。不管听没听清,也不管这些夸奖与他来说是否合适。
黎温抬抬眼皮:“他的名字与这里没关系。”
“菩萨如是,于生死中渡诸众生*。”主持捻着佛珠,以一种别有韵律的腔调念出来了这一句话。“……这是菩萨行。黎渡,是个很好的名字。”
黎温平静地说:“他是我的孩子,不需要渡任何人。”
谁会有资格被他渡。
主持又笑:“渡了您已是天大的菩萨行。”
老人双手合十,深鞠一躬,告辞。
黎渡眼睛睁圆:“什么玩意,我渡什么了爸爸?原来我名字是这个意思吗?”
黎温不答,转身看着大殿中亮堂的尊相。
戴毗卢冠,身披袈裟,手拿锡杖,堂皇,低目。这是南无大愿地藏王菩萨,据说愿渡尽诸众生。
于是祖父在这里耗尽了半生,妄图赎清之前的罪孽,让菩萨渡他过人世苦海。临走前死死地抓住黎温的手——似乎是真的悔过了,让黎温每年都要来普渡寺忏悔、忏悔、忏悔,一直到还愿的那天。
哪有让人替他还孽的道理。
以表敷衍的诚心,黎温为祖父尘封的孽债做了一些处理,但人命决不能抵消人命,祖父的孽还不完,黎温也自认从不渡苦海。
不过每年来一次地藏菩萨尊前已成习惯。
不跪,不拜,只是看着,思索多年前自己如何被摁着下跪,思索自己走到现在一路上究竟有多么无聊索然。
“我的祖父死在今天。”黎温突然说。
一直在碎碎念的黎渡瞬间被转移注意力:“爸爸的祖父,我的……太爷爷?”
黎温轻轻点头又摇头:“不用叫他太爷爷。”
他的孩子只用有他一个家人和亲人。
“噢。”黎渡说,他对祖父这个词没什么概念,“那爸爸你别难过。”
黎温略带讶异:“我不难过。”
为什么要难过,他只是陈述一个事实。
黎温从未提起过自己的过去,黎渡就自然而然地以己度人,设想一下父亲要是死去的场景,他未免担心起来:“你真的不要太难过——”
很显然他想安慰人,但是少爷哪里做过这种事?
于是只是又一次重复:“你不要太难过。”他绞尽脑汁地思考,“没关系的,爸爸你还有我,我陪着你。”
十五岁的少年的脸还带着些稚气,眼睛圆润,看谁都专注。此刻更是清澈且担忧,满心满眼全是面前的人。
黎温怔了怔,温和在那张漠然的脸上一闪即逝。
他抚过少年的后脑勺。柔顺,软和,毫无攻击性。
“你陪着我。”他说。
生死乃常事,命若一粒沙,无非三个结局:失散,沉底,崩碎。
本来没什么所谓,无论再怎么在佛前下跪祈祷,你的罪与功都不会让佛所动。释迦摩尼在历史中觉悟教化,地藏菩萨在佛经里渡尽地狱,此岸残缺,彼岸坍塌*,现实则是凡世间苦海不变,然后呢?你是谁?
一粒沙只能是一粒沙。
只有弱者和愚蠢者才会将信念依托于虚无缥缈之物。
黎温从来都以漠然俯视他的祖父。他以为自己会一直这样漠视任何人,从以前,到未来的未来,到每个人必归的寂灭的终点。
但是他的孩子暖融融,眼睛中的闪亮黑夜辽阔无边,有形,辉煌,灿烂着光。
其实黎温并不需要人陪。他一开始只是想尽监护人的义务,不如祖父对当年的他那样严酷,不过也不会尽责到真的将自己当做一个父亲。
直到黎渡在看他,直到黎渡微笑。
他的孩子。
相似的眼睛对视,一度枯寂的苍凉之海与闪亮的黑夜相接,白钻铺开,海被镀上银色的光。
残缺变圆满,枯竭也变充盈,冷寂的苦海染上温度,黎温几乎认为自己真的受到了渡化。或许又不是,他只是在想,这样的孩子总不该受到尘世所染。
黎温弯腰,俯首,抚上黎渡的后颈。
颈椎凸出,皮肤细腻,温度和煦,其下是生命。
只能依靠他的孩子。
-
一路沉默到了回程的时候,半晌,黎渡有些犹豫:“爸爸很舍不得我吗?”
黎温不动声色:“为什么这么说?”
黎渡扯他的衣角,犹豫得鲜活可爱:“那我可以不去一中了,继续留在松石。”
黎温微怔,不知道他怎么会想到这个。
小少年慢慢吞吞,头发丝都透露着不情愿,却还是说:“我留在松石,离你近一点。”
车平稳地开在路上,秘书侧目,张非原攥紧衣袖,黎温多年以来第一次失语。
良久。
“小程。”黎温说。
程秘书连忙收回思绪,恭敬:“老板。”
之前的秘书自愿调职,目前常驻D国负责那边的市场,程谦程秘书是他的接班人,今年二十五岁,年轻,有冲劲,就是需要磨合。
“回去就联系一下教育部的林先生。”
“好的,老板。”
“诶?”黎渡呆住,但立刻反应过来,欢呼,“爸爸你真好!”
黎温摸了摸黎渡的头顶,想起自己被那座大宅困住的十五岁。
向往自由是好事,付出实践更是好事。
他前半生的努力让他得以站在俗世的高峰,既然早已想好要将黎渡托举,那就不能让他的私心成为束缚黎渡自由的工具。
黎渡有享受一切自由的权利。因为黎温有权力。
只是换个环境而已。黎渡站在哪里,哪里就会是最好的环境。
黎温淡漠的目光看向那个绿眼睛的小孩子,肉眼可见地浑身都僵硬了。
“只要你能被照顾好。”黎温说。
黎渡:“!我都说了我不用人照顾!!”
“嗯。”
《维摩诘经》
“众生有病,是故我病;若众生灭,则我病灭。菩萨如是,于生死中渡诸众生。”
《我与地坛》
此岸永远是残缺的,否则彼岸就要坍塌。
这章写得太卡了[害怕][害怕]终于端上来了我对不起你们。。。。我不写番外了,灰溜溜去写正文了。不出意外明天会有,出意外就是后天,我会努力写存稿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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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苦海有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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