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主的话像一枚投入静湖的石子，在我心中漾开层层涟漪。
“原本没有你……”我重复着这句话，指尖无意识蜷缩，“这是什么意思？”
他转身走向书案，烛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我做过一个梦。”他声音低沉，“在梦里，白洁从庙宇归来后，一切都在按照既定的轨迹运行。”
我屏住呼吸。
“她不会质疑我的决定，不会在祭典上说出那番话，更不会……”他顿了顿，“更不会有一个来自异世的灵魂。”
窗外乌鸦的啼叫声渐渐远去，夜恢复了寂静。
“所以你知道会发生什么？”我急切地追问，“知道松明楼……”
“知道。”他打断我，眼神平静得可怕，“那是我的宿命。”
我猛地站起，打翻了桌上的茶盏。瓷片碎裂的声音在夜里格外刺耳。
“既然知道是送死，为什么还要去？”
他弯腰拾起碎片，动作从容不迫：“有时候，死亡比活着更有价值。”
“荒谬！”我抢过他手中的碎片，“你死了，邓赕怎么办？那些信任你的百姓怎么办？”
“这就是我等你来的原因。”他直视我的眼睛，“在我死后，需要有人守住邓赕。”
我怔在原地，终于明白了他所有的试探与纵容。
“你要我……替你守住江山？”
“不。”他轻轻摇头，“是要你替我们所有人，寻一条生路。”
他展开一卷羊皮地图，在松明楼的位置画了一个圈。
“皮逻阁要的从来不只是我的命。他要的是六大部落臣服，要的是将南诏变成他一个人的王国。”
我的目光落在地图上那些细密的标记上，忽然意识到什么。
“你早就开始布局了？”
三更的梆子声从远处传来。
诏主给我看了一样东西——一枚与阿瑶留下的完全相同的蛇形令牌。
“这是……”
“皮逻阁的暗卫令，一共七枚。”他摩挲着令牌上的纹路，“持有者都是他的心腹。”
“你从哪里得来的？”
“三年前，从一个死去的刺客身上。”他的语气平淡，“从那时起，我就开始派人潜入皮逻阁的势力。”
我忽然想起墨离胸前的蛇形伤疤。
“墨离是你的人？”
“他是枚棋子，也是执棋的人。”诏主意味深长地说，“每个人都在下自己的棋。”
我仔细端详令牌，忽然发现蛇眼处有一个极小的缺口。
“这不是阿瑶那枚。”
“聪明。”他赞许地点头，“阿瑶那枚是假的，我故意让她得到的。”
烛火噼啪作响，我仿佛听见了阴谋齿轮转动的声音。
“所以祭典上的事，也在你的算计之中？”
“我算到了大祭司的背叛，算到了皮逻阁的试探。”
他的目光落在我脸上，“但没有算到你会烧掉帛书。”
“让你失望了？”
“正好相反。”他眼中闪过奇异的光彩，“你打破了所有人都遵守的规则。”
他走到窗边，望向松明楼的方向。
“六大部落被规则束缚太久了。皮逻阁利用规则，大祭司曲解规则，所有人都在这盘棋局里循规蹈矩。”
夜风吹动他的衣袖，带着山雨欲来的潮湿。
“直到你的出现。”他转身看我，“你让我看到了破局的可能。”
四更天，烛火将尽。
我终于问出那个压在心底的问题：“如果我说，在我的时代，白洁夫人最终投湖自尽了呢？”
他添灯油的手微微一顿：“那就说明，我最终还是失败了。”
“你不怕吗？”
“怕。”他诚实得令人心惊，“但我更怕苟活。”
新燃的烛火照亮他脸上的伤痕，那道伤此刻看起来像一枚荣耀的印记。
“明天我就要动身去松明楼。”他忽然说，“有件事要拜托你。”
他取出一枚虎符放在我掌心，金属冰凉刺骨。
“如果我三日后没有回来，你就带着这个去找禁军统领。”
虎符很沉，上面刻着邓赕的图腾——一轮新月环抱群山。
“为什么相信我？”
“因为你不是这个时代的人。”他的笑容有些疲惫，“你的眼睛里，还没有被权力腐蚀的痕迹。”
“原来你都知道。”我扑进他怀里，一脸崇拜。
他紧紧地抱着我，叹息道：“可惜啊！”
他的声音很轻，像窗外最后一片不肯坠落的秋叶。
“可惜什么？”我问出口时，心里已经隐隐知道了答案。
他沉默了片刻，那双盛着温柔笑意的眼睛，此刻盛着我看不懂的东西。
“可惜不能陪你到最后。”
这句话像一把精准的匕首，刺穿了我一直以来的自我欺骗。泪水瞬间决堤，视线里他模糊的轮廓摇晃着。
我把脸深深埋在他胸膛，贪婪地呼吸着他身上的气息——混着一点他独有的、像阳光晒过松木的味道。
我能感觉到他胸腔的震动，听见他沉稳有力的心跳。
我的泪水浸湿了他的衬衫，他宽厚的手掌一下下轻抚我的后背，像在安抚一个受惊的孩子。
我紧紧抓着他衣角，指节泛白，仿佛这样就能抓住正在流逝的什么。
“别哭。”他低声说，声音里带着沙哑。
可我停不下来，每一滴泪都是不甘，都是质问。
为什么是他？为什么是我们？
我抬起头，透过朦胧泪眼看他。
他抬手，用指腹轻轻揩去我脸上的泪痕，动作那么轻柔，仿佛我是易碎的瓷器。
他的指尖微凉，触在我发烫的皮肤上。
“不要去想明天，”他仿佛看穿了我的思绪，捧起我的脸，额头轻贴着我的，“就现在，就这样，很好。”
我再次埋首在他胸前，闭上眼睛。世界依旧在运转，唯有我们这个小角落，时间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
我感受着他身体的温度，他呼吸的起伏，他每一次心跳的共振。
真希望时间就停在这一刻，停在我还能这样拥抱他的时候。
没有离别，没有眼泪，没有漫长黑夜里的思念。
就让我们凝固成一座雕像，以相拥的姿态，对抗无情流逝的时光。
我知道这不可能。时间从不为任何人停留。
但至少此刻，这个拥抱是真实的，他的体温是真实的，这份爱，也是真实的。
即使不能到最后，拥有过这一刻，也许就该知足了。
五更鼓响，天将破晓。
我离开书房时，在回廊遇见墨离。他抱刀而立，似乎等了很久。
“夫人都知道了？”
我握紧袖中的虎符：“知道你是个双面细作？”
他笑了，月光照出他眼中的复杂情绪：“我效忠的从来只有邓赕。”
“用这种方式？”
“有时候，忠诚需要以背叛的形式呈现。”他望向诏主书房的方向，“就像死亡，也可能是另一种重生。”
我忽然想起历史中关于白洁夫人的记载。她在大火后组织抵抗，最终投湖——那会不会也不是结局，而是另一种开始？
“夫人，”墨离低声说，“诏主把最重要的东西交给了你。请不要辜负他的信任。”
晨光刺破云层，在他腰间佩刀上反射出冷冽的光。
我看向诏主书房的方向，窗纸上的剪影依然挺直。
这个背负着宿命走向火场的男人，把最后的希望交给了一个异世来客。
而我，究竟该顺应历史，还是改写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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