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茉艰难地睁开眼睛，胸腔里仍回荡着坠崖时的心跳声。她抬眼环顾，发现自己正躺在地上，头顶是刺目的阳光，迅速查看了一下自己的情况，她的衣服应该是坠崖被石子划破了，手臂上布满了细小的伤口，鲜血缓缓渗出。发绳早被枝桠扯断，黑发半披半散，沾着碎叶与尘泥；左颊划出一道细口，血珠凝成了朱砂痣，衬得她的肤色愈发苍白，疼痛后知后觉地涌上来，像潮漫过伤口，火辣辣。
林茉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她知道，自己必须想办法自救，否则即使没有被摔死，也会因失血过多或体力不支而丧命。她环顾四周，发现四周古木撑天，树干粗得要两人合抱，苔痕顺着裂缝蜿蜒成绿瀑；阳光被树冠切割成碎金，洒在潮湿的腐叶上，像撒了一把会发光的中药粉。空气里混杂着菌孢、树脂与野花的清冽，吸一口，肺尖都带凉甜味。远处隐有山泉叮咚，好似珠落玉盘。
林茉的眼神带上了一点雀跃的亮，这里的植被异常繁茂，尽管四周都是完全陌生的植物，但是她坚信，只要细心搜寻，必定是能够找到具有止血功效的药草的。“爷爷说过，深山无闲草，步步皆灵药。”说完，她咬唇站直，目光从慌乱转为坚定——那是常年跟草药打交道的人，在绿野里独有的“捕猎”眼神。休息片刻后，林茉开始了细致地寻找。她先俯身，用指尖轻捻泥土——湿重、微酸，落叶层厚，提示阴湿生寒，易出菊科。再耸鼻，捕捉到了风里那一丝辛凉。忽而，一缕极清的苦香穿过潮湿，像暗夜里有人挑灯，一下子撞进她的鼻腔。
“有了！”林茉心口一跳，睫毛都在打颤。拨开一丛灌木，她看见了那株草——
茎四棱，青里透紫；叶对生，卵状椭圆，缘具粗锯齿，像谁用剪子胡乱铰出，却自有天趣。叶面绒毛细密，逆光一照，蒙着银霜；叶背淡绿，主脉凸起，仿佛一条小河奔涌。她伸手，指腹从叶缘滑过，细齿微扎，沁出几滴珠露，沾在指纹里，辛香更浓。
林茉屏息，像怕惊走它。她先以指腹轻擦叶背——见汁水不黄不黏，再凑近闻，嗅到了一股浓郁的清香，林茉的眸子倏地亮起，嘴角翘成了月牙，两个小梨涡里盛满了劫后余生的光。
“艾者，冰台也，止血、杀虫、疗崩漏……《本草纲目》可以替我作证。”她轻声背书，像给草，也像给爷爷听。
说罢，林茉卸下了那只旧蓝布包——它的边角磨得发白，仍然带着去年祭拜时染上的纸钱黄痕。她拉开侧袋，里面是烧纸钱用的打火机和一柄切云片糕的牛角小刀，刀身只有拇指长，却被她磨得雪亮。
林茉先以刀割取艾茎，刀口斜削，保持汁水流出；再摘顶端嫩叶，一叶一闻，确认药味最浓。她采得小心，每割三株便留一株，让根脉续生。汗珠顺着她的睫毛滴落，砸在叶背，“嗒”一声碎成更小的水珠，像给艾草再添一味药引。
采满半包，她捏起一撮嫩叶，送入口中，慢慢咀嚼——
初嚼，苦，像吞了一口夜风；再嚼，辛凉炸开，似雪里冒出绿火；咽下，涩味回笼，舌苔却生出津甜。林茉眉心先蹙后展，笑意像春芽顶开冻土，再也压不住。
“苦尽回甘，你也懂药道。”林茉对着艾草呢喃，声音轻得像在谈恋爱。
止血要紧。林茉撸起裤脚——膝盖上擦出一掌大的血渗，沙粒嵌在伤口里，像撒了一把赭石粉。她取出几片艾叶，放掌心揉碎，绿汁迸溅，染得掌纹翠意盎然。只能先这样处理了，索性艾草本来就有杀菌消炎的作用，暂时不用担心感染。
伤口处理完毕，林茉抬眼寻找水源。方才那一阵泉声，似乎是在东南方向。她循着声音拨开了藤蔓，指尖被倒钩划出血丝也丝毫不顾。行走了一会儿以后，一泓碧潭豁然呈现——
潭面不过丈许，却深不见底，水色由碧转墨，像一方被岁月磨亮的古镜。崖壁滴水，叮咚成韵；阳光斜照，水底气泡银亮，如万尾游鱼同时吐珠。潭边生着一圈野薄荷，风一过，绿浪翻银，清凉味直透脑门。
林茉蹲身，先以掌试水——寒冽刺骨，却干净得发甜。她掬一捧，小口啜饮，水线滑过喉咙，像一条冰凉的银针，把残余的恐惧与燥热一并带走。林茉舒了一口气，睫毛上凝着细小的水珠，映着碎成金的阳光，整个人宛如被山泉水重新洗过一样，透出药草般的干净。再弯腰，用山泉漱了漱伤口，冰凉刺骨，林茉“嘶”地抽气，却笑得更加明亮。碎艾覆上，血珠立刻被苦香镇压，不再肆意。她又割下一段青茎，剖成细条，权当绷带，一圈圈缠紧。艾香蒸腾，混着体热，竟飘出一缕带着绿意的白烟，像小小的祭香，在空气里袅袅升起。
享受了一会儿后，林茉灌满竹筒水壶，又采了几枝薄荷，与艾草分格而放——布包立刻变成一只移动的“山野药橱”。做完这一切，林茉在潭边的青石上坐下，仰头望天。
树冠间隙，白云缓行，像一味慢煎的汤药。她忽然想起爷爷教她认艾时念的口诀：“端午采艾，可禳毒气；苦香入骨，百虫不侵。”嘴角便不自觉扬起，轻声接了下句——“茉儿采艾，可活一命。”
风掠过，薄荷草齐齐弯腰，仿佛替爷爷应了一声“善”。
林茉微微皱眉，没有沉迷太久，目光在林间来回扫视——这里太安静了。
没有鸟鸣，没有虫吟，连风穿过枝叶的声音都仿佛被这片林子吞没。她记得小时候随爷爷上山采药时，哪怕是最幽深的山谷，也总能听见一两声松鼠跳跃、野兔窜过的动静。可此刻，这片树林就像被按下了静音键，只剩下她自己急促的呼吸声。
“这不正常……”林茉低声喃喃，声音几乎被自己的心跳盖过。
林茉长得其实并不算出众，但是却有一双极亮的眼睛，像山涧里未被打扰的泉水，清澈却深不见底。此刻，那双眼睛里浮起一层警觉的光，像是天边最明亮的星子。她缓缓蹲下身，指尖拨开地上的落叶，露出下面一截断裂的藤蔓——断口新鲜，像是刚被什么大力扯断。她心头一紧，脑海里迅速闪过几个可能：不是人，就是体型不小的兽。
林茉站起身，背脊微微发凉。阳光已经完全隐没，林间的温度开始下降，一股潮湿的寒意从脚底爬上来。她下意识地握紧了背包的肩带，指节泛白。那不是单纯的冷，而是一种被注视的感觉——仿佛在某个她看不见的角落，有什么东西正屏息凝视着她。
林茉不敢回头，只微微侧头，用余光扫过身后。树影幢幢，像无数沉默的守夜人。她的喉咙发紧，心跳声大得仿佛能惊动整片林子。
“动物不会这么安静……”林茉在心里默念，试图用理性压住恐惧，“除非它们被吓跑了，或者——”
林茉没敢想下去。但是脑海中却不受控制地浮现出爷爷曾经说过的话：“一个真正健康的林子，不可能只有茂盛的植物，没有动物。如果它们都不见了，那一定是有什么更危险的东西，已经先你一步踏进来了。”
林茉的睫毛颤了颤，眼神一寸寸冷下来。她不再犹豫，转身，脚步轻得像猫，沿着来时的路迅速退去。每一步都踩在落叶最薄的地方，尽量不发出声响。她的背挺得笔直，像一根绷紧的弦，随时准备应对突如其来的变故。
就在林茉即将走出潭边的那一刻，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极轻的“咔嚓”声——像是枯枝被踩断的声音。
林茉猛地停住，呼吸骤停。
那一刻，她知道自己的直觉没错。
这片林子，不是空的。
它只是……把声音，藏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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